#17
阿福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他从没想过会再见到舒默,还是以这种方式。
当时这人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不论是在刑部来来回回走的那么几趟,还是一身血污却依然能安心补眠……甚至于离开,都是圣上亲自下旨放出来的。
……然后这一回再进来,也是圣上亲口说的。
小太监拍了拍胸口,认定了对方在皇上眼里不一般,决心好好照顾他;舒默是昨天夜里被丢进来的,那时候他正好交接班,只来得及远远瞅上一眼。第二天阿福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衣装就急急忙忙的来到岗位,数着牢门一间间往里找……
总算到了舒默所住的那一间,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好声好气的问问那人是不是有什么需要,结果这声音还没发出来呢,就给吓了一跳。
舒默缩在角落里,身体蜷成了一颗球;身下的稻草堆凌乱,像是有谁在上面滚过,借着走道上烛火的光线,阿福还瞧见,那人手指紧握成拳,而袖口留白绣花的部分染上了些黯色。空气中飘荡着牢狱中特有的霉味,夹杂着一丝丝腥甜……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规矩,哆哆嗦嗦的掏出钥匙开了门就要进去。
这时候,躺在里面的人动了动。
醒来的时候嗓子里全是血沫,身体因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麻了,加上昨天一夜的折腾,舒默现在更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任由阿福把他人翻过来,平躺在稻草上,雪白的发从两边散开,露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他睁着眼睛,眼神没有焦点,过了很久才轻轻眨了眨,恍如梦初醒。
“你、你没事吧……”
小太监尖锐的嗓音带着些颤抖,唤回了舒默的意识。
嗓子太疼,他无法直接发声,只好蠕动着嘴唇说了句没事,完了还安抚性的笑了笑。
这个笑容阿福太熟悉,在他的印象中这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这样笑得没心没肺,只是比起最初,今日再看时却多了一份疲惫,加上他那一头半长的华发,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似乎想的有些多了……连忙打住这些越逾的想法,阿福站起身,拍了拍衣袍,出门为舒默取了一个馒头和一碗水进来。
与以往不同,如今舒默却没什么胃口,昨夜断肠发作,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一寸寸绞断,剧烈的疼痛让他连开口呼叫的力气都没有,直接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后又一次次被迫清醒过来……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稍缓,他却也没了半分力气,迷迷糊糊的熬到天亮,直到现在才彻底活过来。
真是在地狱走了一趟……舒默咳了两声,用衣角拭去唇边血沫:“鸦,昨天断肠发作了多久?”
“半个小时。”
“才半个小时吗……”深深吸了口气,他苦笑着喃喃:“我怎么觉得几十年都过去了……”
拉开任务栏看了一眼,发现离宴席还有一天……也就是说,他还需熬一晚上。
“真他妈的操蛋……”舒默爆着粗口,眼泪差点没下来:“就不能商量一下让我好受点吗?”
“我可以把您弄晕……”
“你怎么不早说!”
“您没有问我。”
“……好吧,今晚就这么干。”狠狠抹了把脸,他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宴席是明天晚上开始对吧,那我到时候在动身好了。”又将计划确认了一边,肯定万无一失之后,舒默强迫自己把硬邦邦的馒头啃下去,然后躺下……补眠!
总要养精蓄锐才能好办事嘛。
……
玉清宫内,仇决刚下早朝,一身龙袍还未褪下,就听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昨日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墨公子醒了。
墨莲的那刀捅的够狠,光出血量就可以算是重伤级别了,但并不是要害,养几天也就好了。这会儿医治墨莲的太医在皇帝面前唠唠叨叨的说了大半个小时的病情,圣上却始终没反应,他模了模胡子,心里有些纳闷:难不成自己弄错了?这一位,不是陛下眼里的红人?
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有些越逾了,连忙找了个理由就要退下,仇决也没为难他,挥挥手便准了。
太医走后,宫内再度安静下来,皇帝半倚在椅子上,之前太医的话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心里头想着的,全是昨夜里影卫的报告。
舒默在牢房里犯了不知道什么病,夜里忽然月复痛起来,若只是吃坏肚子那便算了,听十四所述,那人甚至多次晕厥过去……自己本想叫个太医过去看看,可又想到对方身份可疑,最终还是算了。
现在想来,倒是有些不忍……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上这人,从未真正狠下心过。仇决眯起眼,神情有些阴郁,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是万劫不复。
……罢了,待明日宴会一过,自己立马去查清真相,若是舒默被冤枉了就留下,若不是……
就赐一杯鸩酒,一段白绫,任他选吧。
决心已定,皇帝开始忙碌起来,先是批完今天的奏折,又与左丞相一起讨论了关于边疆难民的安置之法,等躺倒在龙床上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也与那人同床共枕过。
那日舒默醉得厉害,自己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就将对方往床上带,最终却又是什么也没做……在心底叹息一声,仇决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握在掌心里轻轻摹裟着,企图从中求一份安心。
自小生在帝王家,人世间冷暖苦辣他一一尝遍,最终站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心底最后一丝的眷恋。
帝王也是人,也有人的情感……
尽管这一切,都包裹在那张龙袍之下。
第二天,圣上亲自设宴,邀请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入宫一聚——请帖上虽是这么说的,但大伙儿都心知肚明,皇帝这是在逼着他们表态呢;之前那次肃清留下的余威还未散去,有个别一直立场暧昧的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到时候说错一句话就落得脑袋不保的下场。
除此之外,一切还算风平浪静。
舒默准时睁开眼,昨夜里被系统打昏之后,身体就如同打了麻药一般,意识也游离出界,不知不觉中一晚上过去,他除了明显的虚月兑感以外倒也没太大不适,至少不会影响今天的计划。
一边抱怨着系统为什么不早跟他说害他白疼了一晚,舒默召来阿福讨了点东西果月复,等到吃饱喝足之后太阳也落山了,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起身拍了拍衣服,扯下一段布料将一头耀眼的白发裹在里面,开始准备行动。
之前仇决放在他身边的影卫自从前天晚上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过,估计是调到宴会上保护皇上去了,这倒是正合了舒默的意,他本还纠结着如何不做声的解决掉那人,现下看来倒是没必要了。
这监狱里除了他,还有其他犯人,为了到时候不碍事,舒默将迷药抹在水碗的边缘上——监狱的水都是统一时间发放,而且都是直接用碗到缸子里去舀的,如此一来,想要下毒倒是易如反掌。
等其他人都倒下了,他再用和系统换的一次性万能钥匙开锁出门,悄悄离开大牢。
舒默这边忙活着,仇决却是一点不知,宴会照常进行着,目前为止也没出什么乱子,一片歌舞升平的常态。
敬了酒,表了态,大伙儿心里都放松不少,乖乖吃饭看表演,谁也没多话。
这时候,场上的舞女们忽然散开,站成两排,就在所有人都奇怪的时候,一阵悠扬琴声忽然传来,舞女则踩着节奏,挥动水袖,玉足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这琴声,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啊……”一位大臣开口感叹道,很快便有不少人附和,他们都以为这是陛下精心安排的结果,实际上皇帝心里也有些疑惑,但也未曾表露,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舞池的方向,一语不发。
待舞毕,一人从屏风后起身,怀里抱着一架古琴——那白衣黑发、面容清俊的翩翩公子,正是墨莲。
只见这位墨公子遥遥一鞠身,略显病态的脸上带着笑容:“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仇决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些,他挥了挥手阻止了对方接下来的话,淡淡道:“爱卿坐过来吧,你刚大病初愈,还是当心点为好。”
这番举动到是让不少人明白了那一位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有人开口赞颂道:“墨公子琴艺超群,老臣如今一见,也是荣幸……”
对此墨莲只是轻柔一笑,答了句过奖。
他心情是真的好,最麻烦的家伙现在还被关在大牢里,只要那人不在,任谁都别想知道他们的计划……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谋的走到今日,可从未想要放过谁。
之前没把那人弄死,等过了今日……哼哼。
心里随时这么想着,面上却一派平和之相,墨莲举着杯子:“臣如今受伤在身,太医说不宜饮酒,如今以茶代酒,敬陛下一杯……”
仇决嗯了一声,他便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就在这时候,几名黑影突然从天而降,手中利刃直指龙椅上的皇帝。一时间场面混乱,齐正初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一旁的侍卫大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救驾!”
那几名刺客全然不同之前那次,个个武艺高强,而且他们眼神无光,如同傀儡,竟是训练得当的死士——这种人只为了完成任务而存在,失败就等于死亡。好在仇决也是上过战场的,当即抽出墙上挂着的的装饰剑,与那几名刺客周旋起来。
这时候,影卫也从暗处现身,与刺客斗作一团,大臣们四下逃窜,唯有齐正初还说得上话。这时正好有一小兵冲进殿内,还未张口就被左丞相扯起领子一顿狂喷:“你们的刘大人呢?!啊?把他给我叫过来!”
那人吓得声音哆嗦:“京、京城外有人起兵造反,刘大人率兵和他们打起来了!”
这下换成齐正初愣了:“你说什么?!”
他们声音不小,不远处与刺客缠斗的仇决自然也听见了,他脸色一冷,剑法挥舞的更快,就在即将洞穿那刺客胸口时,忽然觉得后心一凉,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
扑到他的那人一身黑衣,脸上带着面罩看不见容貌,倒是因为动作太大导致头巾松散,一头雪白的发瞬间披散下来,刺痛人眼……皇帝突然发现,对方看他的眼神熟悉到了极致,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想最初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扑到他面前……为他挡下一刀。
舒默趴在仇决身上,后心处插着一把银色的匕首,在他身后是捂着手臂的墨莲——月复间的旧伤再度崩裂,那人白色的衣裳已经被血染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彻底撕去白莲花的伪装,清秀的脸颊扭曲成狰狞的模样,墨莲看着舒默的背影,嘲笑地讽刺道:“你最后还是为他死了……”
他开始疯狂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到了最后,竟是像在哭。
“你究竟是谁。”抱紧怀中人逐渐冰冷的身体,仇决强压着心中莫名泛起的恐慌,他抬起头,刀尖般的视线狠狠瞪向对方,:“二皇子……仇洛在哪里?”
“仇洛……你是说,这个么?”墨莲眨了眨眼睛,声音一变,竟然与前朝二皇子无异。
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当年二皇子谋反不成后被全国通缉,最终坠落山崖,断了双腿,此生再无站起来的可能。而墨莲十六岁时被人卖入青楼,他是耍杂团出身,精通口技,而当时的头牌空有一副漂亮面孔,实际声音嘶哑难听……
“我做了四年的声音,四年……只有他认出了我,告诉我不仅仅是个声音,我是个人!”
对于他来说,仇洛就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束光。
“你多幸运啊,有爱你的人愿意为你死……”他似哭似笑的说着,很快被赶来的士兵按在地上:“而那个人……那个人心里只有他的王位!得知自己是废人后一蹶不振,最终因病惨死在女人的床榻上……哈……”
“……”仇决没有说话,他完全想不到自己那个从小就威风凛凛的二哥,会落下一个这样狼狈的下场,看来还是他高看了那人……
所谓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后来……后来……”墨莲神志不清的喃喃着,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脸:“你知道你怀里的那个人,是谁么?”
“你说什……”
“他为你身中剧毒,甚至甘愿在你面前服下原本为你准备的毒药……”他癫狂的笑着,眼中尽是报复的快感:“你以为有几个人肯为你做到这些?你以为……我之所以知道那玉佩的存在,又是谁告诉我的?”
“你千辛万苦寻找的人,就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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