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君临
仇决做了一个梦。
那晚,皇帝一如往常那样躺在毫无温度的龙床上,每一寸肌肤都贴紧冰凉的丝帛,柔软的被褥轻飘飘盖在身上,却御不住心中缺口处的凛凛寒风。一夜无眠对于他已成常事,仿佛所有的一切温度都交予了那个逐渐冰凉的身体,却依然止不住鲜血流出……那是十年来,他第二次如此无措。
十年前他太过弱小,没能保护好最重要的东西。
十年后他变得强大起来,拥有滔天权势,一如旁人眼里那般君临天下……可终究,守不住那个人。
每当回想起对方临死前苍白的笑容,密密麻麻的疼痛顺着每一根神经悄然攀上,犹如蚀骨的剧毒,无声无息中渗入骨髓,蔓延在血管里流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年轻的皇帝抬起手,捂在脸上,他想试图回忆起什么,儿时的欢乐时光也好、初遇那人时的感动也罢……可记忆深处却是一片白雾,无论他如何努力,却始终回想不起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唯独记得清的便是后来再度相遇之后的情形:自己是如何怀疑着不愿去信任,又一次次地出手伤害,更是天真的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胜券在握……最后的最后,还动了杀机。
……仇决以为自己对舒默是仁慈的,他容忍了那人一次次地以下犯上,容忍了那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为可疑、无所事事……如今看来,却是残忍到了极致。
就像是……上天对自己一样。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在失去——出生时失去了自由,十三岁时失去了母后,十四岁失去了默公子……而如今他二十三岁,自以为拥有了天下,实际上却两手空空。
悔恨不足以表达仇决的心情,如果可以,他真想一刀了结自己,然后伴随那人长眠于地下……可他不能,从选择变强的那一刻开始,从踏入战场的那一刻开始,从披上这身龙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因为他背负着天下苍生。
这帝王之路是那个人替他开启、又送他上路的,事到如今,仇决又怎么可能背弃对方的愿望?
“我曾经负了你两次,可这一次……再也不会了。”
将温热的玉佩贴在胸口,试图填补这那个空荡荡的洞……他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或许是老天眷顾,今晚,他做了一个梦。
灵魂与意识仿佛月兑离*之外,来到了一个未知的领域,在那里,他看到了很多很多他一直在寻找却又从未忆起的……过去。
两人的第一次初见,生母刚死,自己也跟着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甚至还想过轻生……千钧一发之际,那个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阻止了他的行为。
仇决看见舒默将他带到儿时居住过的老宅,一点点耐心的劝导、给他活下去的动力和信心……疼痛在胸口蔓延,堵塞血管,一股酸意涌上鼻腔,却无奈眼眶干涩,流不出泪。
偌大的悲伤犹如铺天盖地的洪水将他淹没,他颤抖的伸出手指想要去抓住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抓不住。
轻轻抽了口气,仇决垂下眼,神情麻木。
那些空白的、被迷雾掩盖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揭开,而他只能站在触不可及的位置,感受着心底看不见的疤痕再度撕裂,鲜血淋漓。
仇决看见那人辛辛苦苦熬的药被自己破坏,看见对方第一次生气时口不择言的模样,又很快心软下来,好言劝说的哄着他、拥抱他……他看见那人眼神温柔的对自己说我相信你,我回来了……
嫉妒的情绪悄然而生,皇帝攥紧拳头站在原地,他憎恶上天的不公:凭什么那个弱小地、废物一般的自己可以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而如今他手握权势地位、却只能不断失去?
为什么所有的美好,只是最残忍的回忆……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答案。
——这就是命。
可他不想认命,他想改变,改变从前的自己,想要不再失去……
于是温馨的画面一转,仇决看见了十四岁的他跪在冰凉的小巷间,抱着一袭血衣。
以失去为代价,他如愿了。
……
到了后来,他已完全麻木,就那么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当初是如何一点点攀上这最高的巅峰,以为到时候便可抓住自己想要之物,最终却落得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下场。
回忆愈发鲜活起来,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片段都如同昨日般历历在目,可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浴血沙场不是他想要的,坐拥天下也不是他想要的……而他想要的,早如轻烟般逝于指尖,抓不住……求不得。
再后来……梦,醒了。
睁开眼,屋外天刚蒙蒙亮,太阳一点点从山头显露,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窗纸,轻飘飘的投在地上;床头的烛火早已燃尽,太医院配制的熏香还在燃烧,皇帝面无表情的躺在床上,感受着僵硬地四肢一点点软化,直至太监的声音响起在门外。
“陛下,该早朝了……”
“……来人啊,替朕更衣。”
披上龙袍,戴上冕冠,坐上龙椅……
如你所愿般,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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