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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卯时了,月亮完全沉进视野对面的树林里,世界黯然无光,听不见蝉虫鸣叫,夜风轻拂,缓缓的从皮肤上流动而过,若有似无的撩*拨着那一缕挥之不去的愁绪。
坐在水台边,龙烬一只腿浸在水里,另一只腿屈起,以便他手肘置于其上,静默,一动不动圊。
其实他早就想换个坐姿,脖子僵硬得没了知觉,全身也开始发麻,可斜眸向身旁左侧看去,就能看到素玥安静美好的脸容忧。
她的脑袋枕在他肩膀上,她也一动不动,这是他无法移动的唯一原因。
自他爬上台子边坐下,她就靠了过来,随后陷入了仿佛没有尽头的发呆,她在想谁,他不想问。
龙烬只想叫醒她。
好几次向她看去,唇齿微启,再一迟疑,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只好这样陪着她傻坐,天崩地裂,不悔。
沉默到龙烬以为他们都会化成石头,冷不防,林愫音忽然轻声的说,“看在你陪我整晚的份上……你想知道什么,随便问。”
“你为何不开心?”
他很乖,尤为在她面前,让他问,他便问了。
并非他真的想窥探她的心思,而是他知道,这时候,她想找个人说说话。
林愫音发直的眼神盯着面前暗光粼粼涌动的湖面,平铺直叙的说道,“凤锦流是因为我来的,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可是我已经不想与他继续纠缠下去,所以,我将素瑾送给了他。”
“龙烬不可思议,“你把自己的妹妹塞给他作甚?!”
她直起身,放过他僵坏了的肩膀,脸色恢复没心没肺的如初,“我和他的之间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素瑾跟了他不是件坏事,若她激灵些,往后能博个摄政王的侧妃做做应该不会太难,如此一来,我东蔚也算和凤国有了联姻,至于凤锦流,他定会以为我此举只是对从前难以释怀的表现,他会以为,我还很在乎。”
“那你在乎么?”龙烬望着她,问得认真。
林愫音扬眉,笑得云淡风轻,“说没有是假的,可我先前也说过了,我想彻底摆月兑他,可偏偏东蔚不是凤国的对手,是以,只能叫他对我有所亏欠,希望借这份亏欠让他放过我。对付他,要先发制人。”
而林素瑾,这是她早就预想好的精妙一步,有了这一步,这一个以假乱真的心结桓横在他们之间,还怕他不落入圈套么?
龙烬听得似懂非懂。
究竟多深的愧疚,才能让凤锦流放过整个东蔚?
为何素玥能预料到那么多?三年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
他想继续问下去,又怕不小心触及她心底还未愈合的伤,一旦感觉到痛了,就会难以忘怀。
又想,既然素玥已经决定忘记凤锦流,说他想趁虚而入也罢,这事儿退让不得。
打定主意,龙烬垂眸望了望她放在身侧的小手,蓦地就将她抓住了,紧张道,“不管你如何做,我会一直陪你,素玥,其实我不叫‘花胡’,也不是烬国的使节,我就是龙烬!”
他说完,心跳剧烈。
回应他的是林愫音静若止水的脸容,连与湖光相映的眸色都毫无变化起色。
手,任由他抓着。
龙烬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匆匆忙忙的在腰间模索半响,掏出一个物件塞到她手心里去,“你看,这是我的玉印,我真的是龙烬,我是烬皇!我要娶你!!”
林愫音低首看去,手心里捧着一块沉甸甸的造型特殊的玉佩,和她的掌心一般大,六面四方,每一面都有不同的雕纹,对向她的那面,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翻过一面看,又书‘真龙唯烬’四个响当当的大字。
不禁失笑。
中土上那么多国家,战火纷飞几百年,烬国建国才几年?也敢称‘唯一的真龙’?
龙烬自知她为何而笑,在喜欢的人面前,他不怕被下脸面,更不会专诚拿架子耍威风,跟着一并笑了,无奈道,“我也觉着太猖狂,邹静说,这样比较有气势。哦,你还不知道吧,其实邹静他……”
“他是你们烬国的宰相。”肯定说罢,林愫音再看被截断话
tang的人局促的脸色,好笑道,“这有何难猜?你身边若无个如他那般行事谨慎老奸巨猾的为你出谋划策,烬国哪儿能所向睥睨,厉害成这般?”
烬皇太直率,邹相操碎了心啊……
全被她说中!
龙烬不好意思的挠头,主动招供,却不想人家早就把他看穿了。
“你是哪时发现的?”
“最初在思云轩,那些刺客假扮成泠国的杀手,实则冲着我来,你却想都未想就招呼上去,后而烬国的其他人来了,分明个个都比你老,对你却毕恭毕敬,连当中看上去最稳重说得上话的邹静也拿你没得法子,我想,你应该就是烬皇无误了。”
听林愫音不疾不徐的说完,龙烬呜呼哀哉,抱头苦恼,“老邹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他以为,他的乔装天衣无缝。
这样也好罢!
一扫把戏被拆穿的尴尬,他重新厚脸皮的抓起林愫音的手,“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比起凤锦流也不差对不?”
这人真是——
林愫音笑盈盈的迎住他热切的目光,只道,“你家宰相不会答应的。”
“不用管他!”提起邹静,龙烬就没好气。
“那我呢?”她问,“你可问过我喜不喜欢你?”
言罢只觉握着她手的那双大掌心虚的颤了下,龙烬老实的默了会儿,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脸色,“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但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林愫音如实回答,“我不想骗你,因为你对我很好。”
她轻轻一挣,离开他的掌心,再将与他形影不离的玉印还给他,却,在将手收回时,冷不防又被他抓住。
林愫音愣了下。
视线落在他执着的抓住不放的动作上,心头低叹了声,笑问他道,“你还想我像方才那样对待你吗?将你当成幌子,让你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成为暂且的陪伴?”
龙烬低着头没有看她,夜色里,俊朗的面容灰暗不清,他连同玉印一起,把她抓得牢牢的。
许久,他说,“未尝不可。”
语调很轻,很低,底气不足。
谁又真正愿意做个陪衬?何况他还是堂堂烬皇,他有他的远大报复,太多的大事等着他去完成。
林愫音忽而严肃,教训他,“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身为一国之君,成日只想着儿女私情,合适么?”
他狡辩,“我要娶哪个是我的事,再言,你认为你当不起我的皇后?”
她哑然。
这个……她觉得自个儿还真当得起啊!
“你心里有他,没关系,我可以等。”
就不信她还能一直喜欢那负心汉!
龙烬反过来安抚她,利索道,“反正你也打定主意和他断了,你又能保证以后不会喜欢我?我哪点比不上他了?他那摄政王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我的天下可是我自己打来的!”
“成成成!”林愫音皱眉,拿他没办法,“这话你跟你家老邹交代去,我可受不了他对我嫉恶如仇的眼色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他日,我嫁了别个,你可别怨我无情无义!”
龙烬有信心,“当今天下除我之外,还有谁能配得上你?”
还有谁,她又能看得入眼去?
林愫音斜目,懒得再接话。
过于自信便是自负,大抵这是中土上有点成就的男人的通病。
龙烬无视她对自己的嫌恶,哈哈大笑,留下句‘明日一起行猎’,一个猛子扎进湖中,哗哗哗的向对岸游去了。
林愫音拦他不得,才干了少许的衣衫被溅起的水花淋湿大片,躲都躲不及。
唉,外面又没禁军把守,就不能走回廊么……
……
次日,龙烬果真早早就等在水云阁外,轻装软甲,佩剑和弓羽一应俱全,旁边还守着脸黑得跟煤球似的邹静。
孩子大了,心思多了,也就越发的难带,邹相的心酸
无人能懂。
林愫音只能对他予以爱莫能助的同情,该说的话她已说尽,她也委实没想到,自己能那么招人喜欢呐!
不多话,牵马来,背上弓箭,打猎去!
东蔚的夏猎并无太多规矩,每日都有设有一奖励,有官衔,有宝贝,依照猎物难以捕捉的程度排名次,偶时撞上皇上心情好,还能求个赐婚。
而到了最后一日,累计得到赏赐最多的人,就能对皇上有所求。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钟文斌都不会拒绝。
龙烬对此跃跃欲试,清晨钻进猎场,不到两个时辰就收获丰富,到了午时回营小憩时,当众扬言:这十五日的第一,花胡我全都包揽了,哈哈哈哈哈!
笑声之猖狂,真真当得起‘真龙唯烬’!
他想求什么,众人皆知。
若干年轻气盛的贵族子弟表示不服,哪怕你是烬皇,也不能跑到我们东蔚来撒野!要不是顾及两国邦交,早群起而攻之,将他胖揍一顿了!
林愫音自认有良心,不能眼睁睁看他成为众矢之的,午后罢了,取了行猎所需,独自骑马去到山的深处。
在现代,打猎是她年幼时与祖父还有父亲每年冬天必备的娱乐节目。
虽然这项活动在她十五岁时,因为祖父的突然过世而终止,她却因此锻炼了在严酷环境下保持清醒的判断和敏锐反映,以及,她独创的追踪术。
早先在来凉都的时候就在外祖面前夸下海口,要猎一头熊给他老人家看看,本来只是玩笑话,她相信外祖不会愿意看到她以身犯险,可龙烬那傻子……
唉,带着被坑的心情,林愫音整装出发。
一只熊应该能让她连胜三日了,加上她身为‘弱女子’,外祖定会偏袒少许的。
季节不同,她要加倍小心,盛夏的野熊脾性暴躁,凶猛异常,她手里没有重型火器,硬碰硬很可能让自己成为熊的月复中餐,是以,追踪到熊的踪迹后,她找了个不错的地势,就地做了个简单实用的陷阱,爬上就近的树,懒洋洋的打瞌睡,坐等蠢熊入套。
约莫未时中,熊还没个影子,有个不请自来的先出现在她眼前。
——除了凤锦流还能是谁?
深山,潮湿的土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枯枝和残叶,脚步踩在上面,如何小心都会发出声响。
再言来人根本没想遮掩。
午时在营地,他刻意留心了她,见她一人背着包袱,牵上一匹马就往林子深处走去,便让媚仞尾随其后。
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景彧不会拖延。
他一贯如此。
未走得太近,止步在离那颗树七八步的距离,仰头向上方大约十五米的高度看去,他胸有成竹,“我知道你在装睡。”
林愫音掀起眼皮,移眸居高临下的轻轻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视线里是一个正在仰望自己的古装美男。
他穿着玄黑色的骑装,手臂和胸月复各处佩戴了保护的软甲,腰间一把精致漂亮、并且威力巨大的火枪,墨发高盘,五官俊美。
那张脸是她熟悉的脸,神情更是。
只这里不是现代,他不是景彧,而她也不是凌玥。
扬起嘴角,她戏谑,“王爷身骄肉贵,一个人出没野兽遍布的深林,不怕遇到危险么?”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得好像他们是做了许久的邻居,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早就没有惊喜可言了。
当然,心动和心痛,也不会再有。
凤锦流配合着她还算不错的情绪,抱手和她交谈,“凌潇潇,凌玥,林愫音?该怎么称呼?”
他们太熟悉彼此,熟悉到……总算在另一个世界面对面对话,彼此之间,丝毫感觉不到距离感。
“凌潇潇只是我从前用的众多化名之一,凌玥虽然是我本名,可那只限于现代,如今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很自在,林愫音这个名字……还算好听罢。”
双腿打直交叠,她背靠树干,两手在头颅后做枕,嘴里还衔着一根狗尾巴草,举目望住树荫交叠密布的天,沉思。
听了她
模棱两可的回答,都不看自己一眼,凤锦流纵容的笑了笑,也罢了,能这样开始,他已经很开心。
“昨夜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你随时可派人将林素瑾接回去。”
似乎又回到最初的哪个时候,他说一不二,不用对她解释,因为她懂。
林愫音不想懂!
“王爷说笑呢?送出去的礼物岂有收回的道理,难道我家三妹妹不对你的胃口么?”
语顿,她恶意的将他望了望,眼底渗出尖锐的讽刺,仍旧笑靥如花,“我以为你会喜欢得不得了。”
“别闹了。”凤锦流俊容一沉,显然不想包容她昨夜开的玩笑。
肃色只在他脸庞上停留两秒,转而,他柔和了神态,连同语气一起,向她走近,说,“你总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林愫音遗憾的望住他,眸色一片哀然空洞的绝望。
“此一时彼一时,你是凤国摄政王,万马千军尽在你手中,我只是东蔚镇国将军府的小女子,王爷大驾光临,自然要好生款待,虽然林素瑾不是苏瑾,货不对板,可就近的也只有这个,您多包涵,暂且将就着用吧。嗳,别怪我没提醒你,别再走近了。”
凤锦流被她不当一回事的话气得胸闷。
他什么时候非苏瑾不可了?!
“你下来。”继续走近。
她在树上信誓旦旦,“我下来,你保证不打死我?何必呢,你又不会武功。”
单打独斗,他不是她的对手。
“你——”
话未尽,随着他迈向前的脚步落定,倏的有什么在脚踝上紧箍!再一扯,凤锦流整个人被高高吊起,转眼,该死的女人近在咫尺,只不过与他的世界相颠倒。
“哎呀,啧啧啧……”林愫音蹲在足以支撑她重量的树干上,伸出手轻轻的抚模他俊俏的脸皮,用爱怜的语气,尽情风凉,“都叫你别再往前了,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那个全程跟踪我到这里的侍卫呢?没来么?”
眼神绕过挡在眼前的他,她假惺惺的向四周远眺了一番。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重新和他相视,她蹙眉,“你以为你来到这里,我就一定会和你冰释前嫌?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景彧,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自信得让我好讨厌!”
“只有讨厌?”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开心得闷声笑了。
林愫音不回答,面上再无笑容,平静的注视他,直到他也变得沉默。
他们之间,哪里能够在三言两语的玩笑中……握手言和?
沉默。
林愫音将他翻转背对自己,绑了他的手在后背,再从鹿皮靴里拔出匕首,往他手心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溢出,一滴一滴地,以着一种缓慢的速度往下滴落而去。
全程,他没多问一个字,由得她为所欲为。
“我要给外祖猎一头熊,报答他老人家对我的厚爱,借你用用。”她毫不客气,拿走他腰间的火枪,又道,“这样东西不错,我很喜欢,当作昨夜的回礼了。”
说时,又将他转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她拿他做饵引猎物,她喜欢他的火枪,唯独对他这个人提不起兴趣。
凤锦流不急不恼,“这之后,我们谈谈?”
她轻轻的冷笑,看他的目光中,再也找寻不到以往一丝一毫情感,“你活得过明天再说。”
说完向后一仰,轻盈的在空中翻转,单膝稳稳落地,站起,无牵无挂的向原路折返去。
身后,是她从前的爱恋,而今不愿意回首提及的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