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庸面色平静实则内心苦不堪言地站在紫薇殿里,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上座的斛律雨。
只希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心里不住的后悔,自己只是偷懒没跟皇帝一起去东郊行猎,怎么就这么巧被左皇后喊来了。
斛律雨斜靠在铺着柔软锦垫的长榻上,右手撑在隐囊之上,宽大的衫袍遮住了微微隆起的小月复,袍摆掩盖住的双腿自然交叠在榻尾。左手半举着一颗精巧的琉璃香球,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面镂雕的纹饰。
过了一会儿,斛律雨放下小香球,也不看赵书庸,只是问道:“还不想说吗?”
赵书庸微不可查地一颤,尽量语气平缓道:“娘娘,奴才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纳妃的意思。”
斛律雨挑起凤眼,冷笑道:“你是她的亲信,天天跟在她身边,她有什么主意你会不知道?少哄我!”
赵书庸跪下叩首,头磕着木地板,说道:“娘娘,就算奴才再亲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陛下岂会事事都与我说,娘娘实在是高看奴才了。”
赵书庸突然抬头目视她:“不过要是连娘娘这枕边人都不清楚,那恐怕就只有陛下自个儿知道了。”
紧紧攥着那颗小香球,斛律雨冷冷看他,赵书庸面色如常地与她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斛律雨才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赵总管帮本宫好好照料陛下,不过若是得知了什么本宫想要的答案,希望赵总管可以告知本宫,可不要藏着掖着。”说话时,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赵书庸。
赵书庸眼角微微一抽,最终还是叩首咬牙应下:“奴才遵旨,必定对娘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本宫就放心了。”轻笑后,话锋一转:“若是赵总管不小心透露给了陛下……”“奴才必定以死谢罪!”赵书庸立刻接下。
斛律雨微微颔首,将琉璃香球交予贴身女官,示意她递给赵书庸。
赵书庸疑惑接过,便听斛律雨说道:“这是陛下特地命造办宫为本宫新制的琉璃香球,内置沉香、安息香等数种香料,极能安心宁神,现今就赐予你吧。对了,还有琼州进贡的灵猫香,等会儿本宫也会命其送于你些。”
赵书庸受宠若惊地谢恩:“多谢娘娘赏赐,奴才必当鞠躬尽瘁。”“无需如此,退下吧。”
齐朝喜好香料,宫廷贵族尤甚,熏衣、祭祀、宴席等皆需要大量香料,底下侍从也被影响,香料中以龙涎、灵猫、麝三香最为贵重,甚少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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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猎场
“驾!驾!”大道上扬起阵阵飞尘、马蹄声及奔跑声,林中动物受惊之下,立时四下逃窜。
一支搭在强弓上的羽箭同时瞄准了一只躲于草丛后的驯鹿,“嗖!”驯鹿被射中倒地。
一名骑在马上的禁军从驯鹿身上拔出羽箭,看清标识后,扬声道:“东平王射中驯鹿一头。”
最先头的两匹突厥马被迫停住,高俨兴高采烈说道:“皇兄,这次是我赢了!”
高纬看一眼洋洋得意的弟弟,嘴角微微勾起,朝那禁军问道:“东平王射中了什么?”“东平王射中驯鹿一头。”禁军将原先的话重复了一遍。
高纬脸上的笑意凝固了,高俨瞬间愣住了,他刚才只是看到草丛中有动静,没曾想居然是一头鹿。
陆续赶来的皇帝近臣也听到了禁军回报,互相对视,根本不敢说什么。
鹿有天下之意,固有逐鹿天下一说。
高俨方才骑马追赶驯鹿,并将其一箭射死。这不就是有与皇帝争夺天下之意嘛。
而且高齐原先一直是兄终弟及,再加上高湛在世时,也表示过想让同为嫡子的高俨替换高纬,只是因种种原因而打消想法,如今这一箭难免不让人想多。
高纬沉默良久,突然朝高俨弯弓搭箭,箭矢擦过目瞪口呆的高俨耳边。“咚!”高俨闻声回首,一头驯鹿已然失去气息。
随即便听自己的皇兄笑道:“今日可真是运气好,让我们兄弟两都得驯鹿。传令下去,除去朕与东平王所得外,其余鹿肉皆分赐随行朝臣。”“谢陛下。”
围猎两围后,皇帝下令于林中休息并准备午膳。
高纬坐在空心树干上,接过内侍手中的烤鹿肉,挥退左右,也不看身边的高俨,只是一言不发地炙烤鹿肉。
高俨一边烤肉一边悄悄看她,踌躇说道:“皇兄,我不是故意射中那头驯鹿的,我是……”“阿俨,你想做皇帝吗?”高纬语气清淡地问他。
高俨惊得手一颤,幸亏高纬扶住了他的手,不然一块上好的鹿肉就糟蹋了。耳边传来高纬的声音:“阿俨,若我百年之后传位于你,你愿意吗?”
猛然转头,对上一对幽深而熟悉的眸子,继续听她说道:“兄终弟及,前几代君王不就是这样的吗?说实话,比起被杀子夺位的文宣帝,我更愿意当自愿传位的孝昭帝。”
高俨怔怔地看着她嘴角的笑容,下意识想找高绰,却想起他今日有事并未一起来围猎。
高纬看着一脸慌张的同胞弟弟,心下不忍,但又想到自己若是英年早逝,高俨对自己子嗣可能产生的威胁,又硬下心肠问道:“阿俨,兄终弟及,你愿意吗?”
高俨猛然撩起袍摆,跪拜叩首:“臣弟不敢有如此犯上想法,皇兄百年之后,自然是传位皇子。臣弟必定会辅助皇子,使其成为一代明君!”
高纬沉思了一会儿后,起身拉起他,按着他的肩膀:“阿俨,朕信你,定不会辜负皇兄!”
十三岁的高俨已经留起了墨髭,现在与高纬站在一起,反而是他看上去年长于十四岁的高纬。但高纬在气势上还是压住了他,倒也看上去没多少怪异。
围猎结束的时候,骑在马上的高纬转头看着高俨;“你马上就要做父亲了,也要改改浮躁的性子了。”“臣弟明白了。”
“皇兄!”高俨突然喊她,高纬回首:“怎么了?”“把杨清赐给我吧。”高纬默然看他,终是点了点头:“我会命人将他送到你府上的。”“多谢皇兄。”
高俨望着高纬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皇兄,你到底也是变了,皇室的亲情永远都如此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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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宫之后,不沐浴,不更衣,也不批阅奏章,只是坐在御座上沉思。
赵书庸听了随行内侍转述了围场发生的一切后,心中一惊,思虑过后,决定先老老实实地待着为好。
高纬叹息一声,侧首吩咐道:“赵书庸,你立刻把杨清送到东平王府去。”“……遵旨”赵书庸立马走出殿门安排去了。
回来的时候,高纬已经在批阅奏章,见他回来,头也不抬问道:“送去了?”“是的,已经安排犊车送出去了。”“恩。”
赵书庸刚想走回去,就有个小内侍跑来,对他耳语几句,赵书庸一下子就蹙了眉。随后朝高纬禀报:“小曹姑娘请爷去畅音阁教授《无忧》曲。”
高纬也蹙了眉,当即说道:“去跟她说朕没空,让她回府好好练习先前的音曲。”又忍不住低声说道:“真是的,真当朕是无事可做的乐师。”
赵书庸敏锐捕捉到了这声抱怨,嘴边微微勾起,转瞬隐去。
将高纬原话告诉给小内侍后,赵书庸凑到高纬身边低声说道:“爷,奴才有番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高纬揉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命令道“有话快说,扭捏什么!”
“是,爷。奴才以为你这样子跟小曹姑娘也不是个事,现在宫里宫外都知道您宠她,依奴才看还不如给她个名分,一来让小曹姑娘安心,二来爷想找她时候也方便。”
高纬放下奏章,奇怪地看他:“谁告诉你朕要纳她为妃?朕不过是因她是通音律的同道中人才对她好罢了,你瞎猜什么!”
赵书庸暗道万幸,转了转眼珠子,进一步进言道:“可是爷您这一月的举动,不能不让人怀疑你想纳她为妃,恐怕连娘娘们也差不多是这么想的。”
高纬面色一下子凝重了:“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奴才想,您何不跟小曹姑娘的哥哥说清楚,长兄如父,曹大家去世后,曹乐令自是相当她们的兄父。”
高纬顺势倚靠在御座上,闭目吩咐道:“你去传曹妙达来这里,朕有事要对他说。”“是。”
高纬没看到的是赵书庸一出龙乾宫就命人去通知了斛律雨,随后才去找曹妙达。
曹妙达到达龙乾宫内殿的时候,皇帝正倚靠在软榻上休憩。
右手成拳状撑着脑袋,宽大的衣袖滑到臂弯,左手垂在腰间,手中握着一册竹简。修长双腿舒适地交叠在一起,常服袍摆堪堪遮住皇帝的双腿,露出一小部分素袜,乌皮靴静静地端放于脚踏上。
曹妙达痴迷地看着皇帝露出的那截白净手臂,并且目光顺着手臂滑到了皇帝白皙的脸庞、脖子。
高纬刚沐浴完,内殿又温热,故换了一件大开领的常服,不经意间,连锁骨都露出了一半。
高纬在围场喝了些酒,沐浴完就禁不住睡意睡着了,加上曹妙达进来时,脚步轻盈,几乎没声音,让沉睡的她根本没察觉到他来了,更不知道曹妙达已经将自己偷窥了一遍。
直到赵书庸端着茶茗进殿,看到曹妙达如此,故意咳嗽一声叫醒皇帝,并警告地看了曹妙达一眼。
高纬听见咳嗽声,幽幽转醒,一睁眼便看到曹妙达已恭顺地低首站在殿里。
想起找他所为何事,便撑了一下案几,直起身,盘腿坐于榻上。赵书庸赶紧放下茶茗,帮她将微斜的大开领整理好。
高纬刚睡醒,脑袋还有些混沌,等完全清醒,立时明白了赵书庸方才是何意,脸色微绯地看了一眼曹妙达,见他还是乖顺地低首,心下松了一口气。
赏他胡床赐坐后,高纬开门见山道:“曹乐令,朕听闻最近朝野中因朕与卿幼妹过从稍密而传出流言,让她名誉受损,朕觉得甚是抱歉。朕想卿两位妹妹也都到了适婚之年,曹氏也是音律名门,不若朕亲自为她们赐婚勋贵子弟,让她们永世富贵无忧。”
曹妙达完全呆住了,他原先一直以为皇帝这次唤他来是想将幼妹曹语纳入宫中,本来还想将曹言一并推荐给皇帝,以便让她们助自己平步青云,没曾想皇帝居然是要给她们赐婚。
曹妙达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言重了,臣幼妹天性顽直,要是现在就让她入了勋贵之家,未必能适应主母身份,还恐怕会闹个天翻地覆,所以……”
“好了,不要多说了。”高纬挥手打断他:“朕心意已决,会尽快命人准备好适龄勋贵子弟的资料,卿还是快去和你两位妹妹说说吧,让她们也有个准备。”
曹妙达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高纬已经展开竹简看阅,已然没了继续谈话的意思,只得躬身告退,转身之际还贪婪地看了一眼高纬luo、露在外的脖颈。
赵书庸欲言又止地看着翻阅竹简的皇帝,却没想到皇帝突然凉凉说道:“要说什么就快说,矫情什么。”
“陛下,您难道不知道曹乐令好男风吗?”顿了半响,赵书庸才吐出这句话。
高纬眨了眨眼,第一个反应就是:“曹妙达不是有很多侍妾吗?没听说过他对男子有偏好啊?”
“曹乐令好,也好男风,曹乐令在两都有几处私宅,听勋贵们说里面住的都是曹乐师有染的美男子。”赵书庸将自己清楚的全部都说了出来。
高纬脑中突然出现长相妖冶的曹妙达与各色男子在床榻上翻云覆雨的场景,不由一阵恶寒。猛然想到刚才自己在软榻上休憩,穿的还是宽松的大开领,必然露出了部分肌肤。
瞪向赵书庸,咬牙问道:“曹妙达在我醒来前来了多久?!”赵书庸缩了缩脖子,老实说道:“有一会儿了吧。”
高纬怒拍案几,怒然站起,只着素袜在地板上恼怒地走来走去,不时咬牙切齿:“朕居然被一个好男色的给偷窥了!气死朕了!气死朕了!”
高纬突然站住,冷笑道:“曹妙达,你居然给亵渎圣躬!那就不要怪朕了!”赵书庸看着她眼中的冷意,不由打了个寒颤。
三日后,适逢仲春,皇帝驾临畅音阁,乐令曹妙达亲自为皇帝操琴,却不料当日演奏之曲惹得皇帝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旋即下诏降曹妙达承袭的长乐郡公为安平县子,并废去其乐令之位,降为三等乐师,罚俸三载。曹妙达心虚,不敢提出异议。
众人暗忖:皇帝此番真真是雷霆之怒,只是太过莫名其妙。
五日后
高纬看着前方拦住自己,泪眼迷离的曹语,只觉头痛得紧,果然听她梗咽道:“陛下,真忍心我嫁于别人?”
高纬叹息一声:“你何须如此,朕挑选的都是家世样貌上佳的勋贵子弟,定不会辱没了你们这双姐妹。”
曹语突然冲到她面前,攥住她的衣袖,厉声道:“陛下,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你真是狠心至极!”
高纬见她把自己说得如薄情郎一般,话语也愈发不堪,也恼了,拽出自己的衣袖,冷声道:“朕从来都没说过要将你纳妃,这些日子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少赖朕!”
指着满眼泪痕的曹语,对赵书庸命令道:“将她送回曹府,限定曹府于三日内必须选出人选,不然朕帮她们选!”
曹语看着她眼中的不屑与决然,终于明白了皇帝根本从没将自己放在心上过,癫狂笑道:“陛下,你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真是铁石心肠,连半点机会都不肯想留。”
“朕给你机会了!是你不珍惜,还擅闯宫廷,那就勿怪朕了!”高纬当即断然而去,只留满眼绝望的曹语。
武平元年二月十五,邺都曹府姊妹由天子亲自赐婚,分别嫁入昌黎郡王杜府与东阳郡王李府。
此后三年间,曹氏姊妹分别生下杜李二府嫡孙,体弱的曹言终在其子杜楷大婚五年后病逝。
曹语则在其夫李安病逝后,继续把持东阳王府长达二十余载,享尽永世荣华。
临终之时其嫡孙才知道祖母一辈子念念不忘竟是曾伤害过她的英年早逝的文睿帝。
不过此皆为后话,不做详尽。
作者有话要说:相比于对任何姑娘都温柔的情圣,我更喜欢小高这种对自己喜欢的人之外的不假辞色,省得烂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