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得很慢,李为念一手挑着车帘,一直向窗外望着。
梁薇从他挑开的车窗往外看去,只见迷蒙的天地间,远山淡如烟雾,宛若一幅着笔轻淡的山水画。实在太沉闷了,梁薇找了个话题:“这些日子,你好像也一直在赶路,是要去哪儿啊?”
“无所谓哪里,只要不总在一个地方待着。”
“为什么?”梁薇想也没想便问。
李为念冷寂下来,半晌了反问:“你说呢?”声音里都透着秋意。
梁薇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耐烦地想,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在心里叹了一声,嘴上却只好抱歉又客套虚伪地道:“男儿志在四方……”
李为念轻轻“哼”了一声儿,梁薇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更是沉闷地一会儿过去了,他终于放下车帘,转过头来望了梁薇一眼。他的脸上,有一种不合道理的疲惫感,使人一阵失神,怀疑他的冷漠与疏离只是因为他太疲惫,而与本身个性无关。
梁薇轻轻清了一下嗓子,把头扭了扭,模模自己的后颈。李为念轻轻一笑,疲惫又亲和的笑。梁薇于是笑着问:“你为什么笑?”
李为念望着她道:“有时……倒觉得你很亲切。”
“亲切?”梁薇瞬间对这个词失去了理解能力,这是褒义还是贬义?“亲切什么?有什么亲切的……”
“就是一瞬间的感觉……”
他疲惫地一笑,眼睛弯了弯,有清亮的光一闪而过。梁薇想到他将童千姿误认成荣儿的笑容,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是李公子啊!她虚弱地笑一笑,开玩笑一般地问:“那你觉得,我姐姐怎么样?”
“你姐姐?”李为念皱眉回想,“为什么这样问?我记得在先月客馆时,你特地把她拉到我面前,为什么?”
“因为……我姐姐长得很好看,你说是不是?”
李为念点头道:“确实,你姐姐生得很美。”
那语气很真挚,却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感,梁薇不甘心地道:“难道不是最美的吗?”
“至少……在我心目中不是。”
这话令梁薇恼火。对于端绮的无双美貌,温柔灵气,梁薇有着无法遮掩的嫉妒。有时甚至会气愤又绝望地想,有端绮在身边,她永远也无法得到某个男子真心的爱,因为谁能过得了端绮这个美人关?有时又会想,那么多人爱慕端绮,又有几人是真正看到她除下美貌外貌的美丽人格?她嫉妒端绮,可是更深深依恋着她,甚至会恶毒地盼望,端绮有一天不再漂亮了,其它人都不爱她了,唯有她感情依旧……可是这点嫉妒、恶毒是专属于她的,别人对端绮不敬仰,不感叹她美丽无双,那就不可原谅!
她忍不住挖苦道:“我晓得谁在你心目中最美!”不必看,她也能感受到李为念如针般的眼神,“荣儿,是不是?客栈遇到你那天,我听到你夜里还唤她的名字。”
李为念听了一愣,半晌了微笑道:“是吗……”
“她是你什么人?她长得很像童千姿,是不是?”
“她……她的名字叫李尚荣,是我妹妹……虽然是我妹妹,却是她从小照顾我……”他微笑着说,“的确和那位童姑娘有些像。她母亲不是汉人,从小就不爱做汉人女子的打扮。”
梁薇酸味十分地“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她跟你同父异母,谁是嫡谁是庶?无所谓……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当然好,所以你偏向她。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不过,如果她长得像童千姿……”她想,怎么可以说童千姿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呢?顿了一下,又想,童千姿你个小东西,敢抛弃我跟周雪桐跑了,我就说你不够漂亮,你确实不够漂亮,小糊涂!于是接着说:“如果她是童千姿那一型的,客观来看,肯定不会比我姐姐美的!”
李为念沉吟一阵,好脾气地道:“你说是便是吧。”隐含的意义梁薇听得出,就是李尚荣的美丽只属于他——李为念。
所以,梁薇心里更酸,更不高兴。过一会儿,又试着问:“你……喜欢竹子吗?”
李为念眉头一皱,疑惑地问:“为什么又问这个问题,在先月客馆时,你也问了。”
“我看路还很远,所以找些话题来聊天啊。”梁薇道,“植物之中,我喜欢竹子,你呢?”
李为念紧皱眉头道:“我很不喜欢!”
“为什么?”
“从前,我动不动就会伤到筋骨,便只能躺在床上。窗子开着,我能看到的景物,除了竹子还是竹子!我看得厌烦了,却换也不能换……”
是了,是了,他便是那位李公子的转世!前两世,他在绿竹院里,等了竹林之中的竹猗猗两世而无果,心里到底怀了怨怼。梁薇犹恐有错,忙问:“归鹤庄好像没有……”
“那是在福建老宅……那样老而大的宅子,仿佛永远在下雨,下得每一块砖都结了青苔,容易让人滑倒……”李为念失控地冷笑着,“堂堂男儿,轻轻摔一下都经不住,只好又躺在那里,看着那片竹林。竹林生得真茂盛,绿森森的,绿得让人讨厌!”
梁薇听他愤愤地说着,眼前浮现出他生活过的地方。古旧的宅院,铺地的青砖被数百年的阴冷潮湿空气浸润,结了一层森绿的青苔。茂密的竹林,绿得深深浅浅,风一吹,呼啦地一阵响。年轻的男子身在其中,本应该执一卷书,悠然闲步吟诵,可是那经不住轻轻一碰的骨骼,令他只能小心翼翼……
当年的阴冷透过李为念的话语浸得梁薇打了一个冷颤,她禁不住一伸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你……”
李为念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一侧身子躲开她的手,向车窗外望去,冷笑道:“现在又如何了?所有的少年时光,都已被禁锢在那个地方。后来父亲遇见了邹先生,接我到暮云府疗养,终于一天天的好起来。好起来又怎样!这一天迟了三十三年,我根本不可能是我原本想成为的我……”
梁薇混身一颤,心疼且怜悯。是啊,他的阴冷、多疑、神经质、重重防备并不是他想要的!可是那不堪一击的身躯伴随了他三十多年,他需要那些维持他的性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现如今他已与正常人一般,却无法回去,重新塑造自己的性格……“李为念……”她不由得轻叹他一声。
他本以手抚额,深陷在往事里,听到这一唤,侧脸向她一望。他的眼中的冷光含着愤恨,眉头一皱,一阵冷笑道:“想起来了……你不也嘲笑我的体形病态么!哼,瞧瞧你的眼神,怜悯我?不能理解?嘲笑我?够了,我看够了这种眼神了!——停车!”他一点解释的时间也不留给梁薇,马车应声而停。他无情地道:“你下去吧!”
梁薇吃惊地一张嘴,“你说什么?”
“下车!”
梁薇眉头紧皱,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语,竟然有个大男人敏感、小气到这个地步!她气愤地想哭,想痛骂他,又想解释自己那只是正常反应——许你生病,就不许我因你的痛苦流露出怜悯么!同情心,既是人之本能,也是良心的体现啊!咬着嘴唇,各种话语拥挤在胸口,挤得胸口生生地疼,却一句也没能冲出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赌气一甩车门帘跳下了马车。
外面居然还在下雨,虽然很小,可是刮着冷风,每一滴秋雨都往她脸上扑。土路经了雨,覆了一层滑润的泥水……凄凉,凄凉中的凄凉……
她赌气不去看马车,漫步到路边,而马车无情地开始行驶了。她望着远去的马车,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连忙又擦了,狠狠一跺脚,脚下被泥一滑,踉跄一下蹲了下去。
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竟被一个男人请下了车,抛在路边不管不问。换了美丽素雅的衣服又怎样,有着惊艳的侧脸又怎样,会使一招“幽香盈袖”又怎样……不还是蹲在路边,被老天爷煽情地淋着淅淅沥沥、凄凄冷冷的秋雨?
如此奇耻大辱,够得上寻短见吧!——旁边那河水虽不深,也能浸得死人,去试一试?
她没有动,果然是个贪生怕死的!这里只是梦境,自己写的小说而已,活着回去,一切就都能改变……可是!写小说就是为了羞辱自己吗?被一个男人请下车,还有没有更丢脸的?
——有……想到居然还真有,她撑不住,见四周也无人,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起来……不久之前,不还当众给周雪桐磕了六个响头?
哭了一阵,听到有马蹄声自背后慢慢接近,连忙模一模脸站了起来,沿着路边缓缓走,装作一副雨中漫步的样子。那马车跑得甚急,马蹄激起的泥点飞溅到她的衣服上。她气愤地想,人若倒了霉,真是什么东西都敢欺负到头上!
抬起头,狠盯一眼刚过去的那匹马,在身上胡乱拍了拍——因为衣服又湿又脏,根本拍不干净。马背上骑着的人戴个斗笠,忽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又向梁薇跑来。
梁薇越发生气,想若是再往我身上溅一点泥,管你是谁,一把勒死抛尸河水,反正这里是我写的小说世界,杀人又不犯法!
那一骑跑来了,在梁薇身旁停住。她仰脸向马上的人一瞪,只见遮雨的斗笠之下是一张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细眉杏眼之间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竹薇薇?”那人苍白却又饱满的唇迟疑着张开,轻声唤道。
梁薇努力地想,猛然间惊醒,唤:“苏赋云!”
两人望着彼此,知道没有认错人,先放了心又向对方四周望望,同时问:“你怎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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