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梁薇午睡醒来,拿新买的桃木梳一下下把长发梳通,绾成一个矮矮的百合髻。这个发髻只需在头顶结成双马尾,各自分成三股拧一拧,余发再结拧到一起,较为简单,利落俏丽。梳好之后自镜中打量,见结发的丝带,固定头发的大小发钗都是程方回付钱买来的。粗粗一算,光她自己买衣服、书籍、首饰就花了他不少钱,更不必提童千姿与程安莹了。她拿朵小绢花一边往头上比,一边想程方回既然这么有钱,那明花堂一定产业颇大,主要是靠卖化妆品么?
窗外鸟鸣啾啾,她对镜理妆,简直就是古诗词里的优美句子。觉得绢花太红艳,便簪了李为念送她的素银青玉珠簪,却又舍不得只戴这一个,仍拿着绢花在发髻上比,随着鸟鸣的节奏哼着歌。哼着哼,那鸟鸣声越来越焦躁,她渐觉厌烦,便推窗一看,那只黑红双色羽毛的雀儿便朝她扑来!
雀儿停落在她肩膀,她看清雀腿上缚着的布条,就像放假时瞥见日历,发现假期就要结束了!她不甘心地放下绢花,解下雀腿上的布条,上面是用簪子蘸了胭脂写的小字:独自一人,客店向西,松林内,周。
那胭脂色深深浅浅,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她看了就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悄然出了客店,施展轻功往西去。行不多久果然看到一片松树林,走入林内正想周雪桐会在哪儿,忽听鸟鸣嘈杂,展目一望只见松林深处,群鸟汇聚,于是急步寻去。
接近林子中央,便见地面、枝头、空中尽是飞鸟,羽毛灿然,五彩缤纷,煞是好看。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童话世界,就地一滚,月兑去凡体化成《魔法奇缘》里的公主,能用歌声与小动物交流,和谐奇妙,浪漫美好。她笑吟吟地从正在地面认真啄食的鸟雀间点跃过去,见到了真正的公主——周雪桐。
她仍旧穿着三天前那身男装,面上颇有风尘之色,正从一个小布袋里拿小米抛洒,尖嘴哼着些调子,引鸟雀来啄食。梁薇衣衫簇新,妆容刚成,自信满满,走过去巧笑问:“这些雀儿是你养的,都可以帮你传话带信的?”
周雪桐不理会,仍然低着头,抛洒小米。
梁薇接着问:“你哼唧唧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平时它们都在哪里?你这几天又去了哪儿?看起来,你像是赶了几天路,累不累?你还生气吗……”种种问题她一口气问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周雪桐总是不理。梁薇见她如此,只当她还在赌气,便不再言语,只望着鸟雀飞起落下,欢快啄食。
周雪桐却又在这时开腔,阴阳怪气地问:“假若我们明天还能再遇见,会是在哪里?”
梁薇不解此语从何而来,笑道:“你半晌不说话,此时说这个,是神经了吗?”
周雪桐抓出布袋里最后一把小米撒了出去,忽然抬起头来,脸色似笑非笑地道:“那天李为念这样问你,你却不是这样回答的。同样的问题,由不同的人问,在你听来,意义却截然不同。”
梁薇又惊又怒,脸红道:“你最讨厌!老爱偷听别人的**!”
“李为念问时,你是不是觉得情意绵绵?”周雪桐一脸讥嘲的笑颜。
梁薇啐道:“呸,小小姑娘家,偷听别人说话,还‘情意绵绵’,不害臊吗?”
周雪桐轻“哼”一声,冷笑道:“你真以为他情意绵绵,因为觉得你们有缘,才幻想你们第二天会在哪里相遇?你一回答,他便知咱们的形踪!他是为知道我们的形踪,才那样问的!”
梁薇心内一惊,指着她道:“你心理阴暗,就这样想人家!”
周雪桐冷笑数声,转而问:“你跟他很熟,知道他的确切年纪吗?”
“关你什么事?”梁薇瞪她道。
周雪桐曼声道:“你说了又能如何……”
梁薇没好气地道:“三十三岁!
“见过他父亲么?有多大年纪,生得什么模样?”
梁薇更没好气,故意详尽地道:“只见过一面,气宇轩昂、相貌堂堂、很有风度……名字是李添爵,福建人,现任暮云府知府,有一所别苑叫‘归鹤庄’,背靠归云、放鹤两山……”说着说着,觉出不妥,“李为念已三十多岁了,他父亲看起来也不老啊……”
周雪桐露出一丝笑意,缓缓道来:“李添爵,福建人,生于微末。五岁丧父后,他母亲变卖家当偿还账务,便只剩了数箱旧书。他母亲带着他隐居山林,靠采食野菜过活,却也不忘教他认字读书。后来母亲病逝,他仍独自一人于山林生活,不忘读书。有人发现了他,说是山林里住着个爱读书的少年,众口相传,被当地县丞得知,于是去信一封,请他来县中,愿意资助于他。此信发出,整整三年,了无音讯。三年之后,忽然有一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四岁不到的孩子拿着信求见县丞,这少年正是李添爵。询问之下,原来李添爵收到信后,对于县丞仁义之举十分感动,正要应邀前来,却在山中捡到一个男婴。男婴生来带有骨病,好似一个琉璃冰雪人,稍有碰撞便会骨裂。想来是父母生下他后渐渐发现,无力抚养,将之丢弃于山林。他心中不忍,决定独自抚养,不愿意将这个负担带给县丞,便没有过来找。如此两三年,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力寻名医将其治好,这才抱着孩子来了。县丞十分感动,尽力资助他,他亦十分聪明好学,考取了功名,入了官场,认了那孩子为自己的长子,取名李为念。”
梁薇听到这里,心内震惊,久久不能平静,也明白了过来,说:“天啊!他居然是这样的身世,他们并非亲生父子,难怪年龄相差不大。哎……原来你离开的这三天,是为了调查李为念!你还是怀疑,晨曦是他的人么?调查到这些,你也便知道李为念能活着已是奇迹,哪里还会做那些事……”
周雪桐并不表示态度,只是问:“我至今没有见过李添爵,不知外貌如何,你看着觉得他年纪多少?体格如何?”
“四十五左右,体格也算魁梧了。”梁薇推测道。
周雪桐道:“你猜少了整整五岁……”
梁薇并不惊讶,“男人到中年,是不怎么显老。”
“好,那么你说一个吃野菜长大的孩子,怎么还能生得体格魁梧?”
梁薇苦笑道:“你不许人家在山林里打猎?多吃些肉,那不就可以生得体格魁梧了么?”
周雪桐将头摇一摇,“假若李添爵是与他父亲隐居山林,我相信他会打猎;然而却是他母亲,应该是手无缚鸡之力吧!”
梁薇手掐在腰上,用教导的语气道:“你知道汉语里的这些词的意思么?倒如,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姽婳将军……”
周雪桐忍俊不禁,狐疑仍旧不解,继续道:“那时候说他母亲变卖了家产,只剩了一箱书。足可以证明,他父亲原是个穷酸书生,而她母亲宁愿隐居山林,教他识字读书,靠采食野菜为生也不愿求助于人,亦可知十分知书达礼、清高倔强。我实在觉得这样的女子,不像一个会舞刀弄枪的人……”
梁薇忍不住问:“你到底怀疑些什么?”
周雪桐沉吟半晌,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这个李添爵不是真的,他只是拿了县丞的那封信,假冒李添爵的身份!”
梁薇眉头紧皱,立刻反驳道:“他为什么要假冒别人,还假冒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要假冒也应该假冒一个豪门里的什么人吧!”
“肯定是因为他原本的身份不可告人!”
梁薇有些崩溃,失笑道:“你就因为人家生得不像吃野菜长大的,就在这里胡编乱排?周雪桐啊周雪桐,你太不可理喻了!李添爵找到县丞时十六岁吧,如果那个时候他不是身材瘦小、面有菜色、形容狼狈,而英气逼人,县丞难道不会怀疑么?接下那么个大包袱,县丞肯定会审查一下,然后才放下心来好好款待。男生发育晚,他之后吃得有营养了,于是就开始长个子了吧!”
周雪桐从她的话中得到灵感,眼中一亮道:“假如是这样——他当年根本就不足十六岁,本来也就十二三岁,看上去自然就瘦小得不正常。他又抱着李为念逃命十几日,或者数月,自然就狼狈不堪,县丞也就信了!”
梁薇略一寻思,倒觉合情合理,连忙又道:“这也是你猜瞎的啊,有证据吗?”
周雪桐直截了当地道:“没有。时间过去了许久,真正的李添爵本就是孤儿,离群索居,我调查到这些,已用尽了手段!不过,我……”
梁薇指着她,神经质地提高了声音道:“又开始猜了不是!”
周雪桐耐心地道:“我这几日调查,都说李添爵自少年时就随和亲厚、粗中有细、乐善好施、豪爽大度,竟无一人说他孤僻之类的话,居然人缘极好!”
“这也不正常了?你出身好,就要歧视人家……”梁薇条件性反射地辩驳,忽然想了起来,“是啊,不正常啊……三岁定八十,一个孤儿幼年时便无父母,孤独地生活在山林,书本为陪,居然不需要适应,就学会了很好地与人相处……”
周雪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你终于肯怀疑了!”
梁薇瞪她一眼,猛然想了起来,连忙道:“我想到了,李添爵对李为念的态度也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
梁薇道:“李添爵对李为念非常疼爱,可是那只是捡来的孩子啊!”
“这倒不值得怀疑,一个人精心培育出一棵树也能爱如珍宝,更何况辛苦地看着一个病儿,成长为一个康健公子,还生得风姿出众、俊美非常呢!”
梁薇心内一个恍惚,没有想到周雪桐会用“风姿出众、俊美非常”形容李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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