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自己沉进夜晚的静谧与寒凉里,平息一下脑海与心田里的纷乱,好能腾出空来理一下要一涌而入的记忆。周雪桐在一旁,倒可称之为一个合格的女朋友,并不出声打扰,安静地坐着,能让人感受到她那同情的目光柔柔地落在身上。
终于,梁薇的内心得以安静下来,可是刚才要一涌而入的记忆,却像是草尖上的露水在阳光下蒸发了,只留下一点浅淡的印子。寻着这个念头再去深想,能够明显忆起的仍然还只是暮春的植物园内,她猝不及防遇上一蓬蔷薇一样的花朵,白中透黄如黄酒一般的颜色,黄色的花蕊,散发着醉人的芳香。她疑惑地嘀咕:“蔷薇?”
然后,随着那一声“开到荼蘼花事了”,她转头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徐徐走来……之后呢?
白衣男子的形象她看不清楚,感觉上应该是如程方回、李为念、梁苰一般身材修长的美男子。把程方回的形象上放进去试一试!太傲气;
再把李为念放下去……太敏感、神经质、神出鬼没了!
那么,梁苰呢?
她记忆里的梁苰还保持着在红叶山道观平台前的样子,微雨枫林,他穿青灰色衣衫,披白色锦缎,立在侍卫为他撑起的伞下。他身形好似白杨树,英俊的脸庞,目光深邃的眼睛里含着一些灰色,透着明净且令人倍感温柔的光芒……
这样一想,记忆里白衣男子的形象就清晰多了!
可是,梁薇已然可以确定梁苰就是她以表哥的形象写的,她对表哥再熟悉不过了,他会知道荼靡与蔷薇的分别?笑话,他连蒜苗和大葱都分不清!
静默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周雪桐失去了耐心,便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起风了,树枝有些摇摇晃晃,梁薇紧紧抓住一旁的树枝,口中念着:“开到荼蘼花事了……开到荼蘼花事了……开到……”脑袋里看到的自己在翻书。是的,记忆里她在听到这句诗后,忽然想到自己在哪里见过,便翻爷爷的旧书找……一页又一页,泛黄的纸张上的印着繁体楷体字,有一行写着:“丝丝天棘出莓墙!”她激动起来,终于又记起了一些,“呼”地转过身来抓住周雪桐问:“这首诗是不是宋代一个叫王淇的人写的?”
周雪桐没有防备,被她这一扑险些跌下去,连忙稳住。梁薇见她不答,急得追问:“问你呢,是不是?是不是,说话啊,这诗是不是王淇写的!”
周雪桐横她一眼道:“哪首诗!?你不说,我知道是哪一首?”
梁薇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只是在心里想,根本没有说出来,尴尬地笑一笑道:“就是那首《春暮游小园》啊!‘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作者是宋代的王淇,他的字是‘菉猗’,这个草字头的‘菉’通‘绿’字,出自《诗经?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是不是?”
周雪桐想到“攀程墙”的典故,抿嘴笑道:“你知道的这样清楚?我却只知道这是一首宋诗,什么王淇、绿猗的,我都不知道,只知道那首诗而已。”
梁薇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泥人,淋在雨中,开始萎靡下来。她松开周雪桐,怅然望着静而暗的夜色,长叹道:“果然……我必然是知道才能让小说世界里的你说出那些话,那个男人念的诗,能让我不辞辛苦翻旧书查找,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
周雪桐皱眉听着,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便问:“竹英姿,你说什么呢?”
梁薇苦笑道:“我说出来,你不会信的……”
周雪桐不满地道:“不说怎么知道!这种卖关子一类的话,我最恨了!矫情、暧昧、不清白,都该剁碎了喂鱼!”
她话语里的厌恶之意扎扎实实,咬着牙说‘剁碎了喂鱼’,让人能联想到那血腥的画面。梁薇心内虽有无限混沌不清的烦忧,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那我告诉你。不过事先说明,我精神没有问题……就是,我脑筋很正常!”
“快讲!”周雪桐命令道。
梁薇深吸一口气,待要如实相告,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便顺着之前已形成的逻辑道:“我之前的那一魂三魄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我们的另一世。在那一世,我一直很幸福,直到2010年。我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初六,那一年我跟子靖一起过了二十三岁的生日——我们一直都是一起过的,因为子靖的生日只比我晚四天。他从小就很迁就我,也体谅家人,说是我过生日算上他就好,省得再买蛋糕什么的……子靖,子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她以为自己能忍住,可是说到这里还是哽咽起来了。她咬住下唇,不再说了。
“然后呢?”周雪桐的耳朵又如何能漏这她的哽咽,眼含悯色地望着她,轻声问。
梁薇勉强笑一笑道:“过完生日没多久春天就结束了,我就开始失忆了。直到……2012的阳历年年底,我才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的醒了过来。我不知道那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就是想躲开家人、朋友包括子靖和我姐。所以,我瞒着所有人,到了另一个城市生活,不让他们联系到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然后在端午前节夕出现了一个人,她说……她说我失去的记忆在这一世里,让我过来找。她用法术让现实中的我睡着了,魂魄来到这一世的身体上,于是就这样了。”
“没了?”
“嗯。”梁薇望着周雪桐,仿佛看到自己的话语变成了一块顽石,被她思想的胃吞了下去,但明显消化不动,反胃得想吐。
半晌了,周雪桐伸出手模她的额头,道:“你说话那会儿,是疯了吗?”
梁薇无力地笑,挡开她的手道:“我就说了,说了你也不信啊!”手背上蹭到她手指上沾的蜜糖,厌恶地擦着说:“你吃什么零食啊,粘腻腻,讨厌死了……”
周雪桐挑衅地从纸袋里捏出一颗又一颗,边吃边说:“我说你疯了,是因为你居然觉得这种避重就轻的话能搪塞得了我!”
梁薇心里“咯噔”一下,掩饰不住心里的不安,晃荡着双脚道:“哪有……说的全是重点啊!”
周雪桐发出成竹在胸式的“哼哼”笑声,指点着道:“重点应该是你跟子靖过生日这段时间,也就是你失忆之前发生的事。还有,你刚才嘀咕,猜测到那个男子对你很重要。看你方才的样子,分明就是记起了什么,偏偏又一字不提!这些才是重点!”
梁薇只得道:“我确实是想了一些事。就是我本来是不懂花草的,可是心里一直想着哪天有空好好学一学。然后在那个暮春——也就是我刚开始失去记忆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应该是很懂花草的,还教给我这方面的知识……比如荼蘼与的蔷薇的区别,清雅的百合却是‘植物中的山羊’,怎么种木芙蓉之类的。可是之后的事,我实在记不起来了,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我也不记得……所以就没得说啊……”
周雪桐漫不经心地问:“那个男人生得如何?”
“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大概是高挑温柔、成熟儒雅型的美男。”
周雪桐“吭吭”怪笑两声道:“那就难怪你刚才一听到‘美男计’之类的情绪激动了!”
梁薇惊得一挺腰杆,喝道:“别胡说!”
周雪桐背靠着树杆,闲闲地吃着蜜饯,用看大戏一般的姿态,微笑着评点:“从你的话语里我听得出来,你对竹子靖的感情不一般啊!”
梁薇浑身汗毛直竖,拍一下坐着的树枝,威胁道:“周雪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周雪桐不为所动,继续用那种令人恼火的悠闲语气道:“是不是你过了二十三的生日,终于想明白,已然这个年纪了,不能再任由自己陷进这种无望的感情里,于是决定挥剑斩情丝……”
梁薇又惊又怕,激动地猛拍一下树枝,竖起手掌道:“你还说!信不信我挥掌砍断你的脖子!”
周雪桐停了下来,却只是望着她微笑,接着又道:“于是呢……你决定去爱别人,这个美男子就适时出现……不记得事情有三年,之后就不敢再见竹子靖、竹端绮等人,如此长的时间够发生许多事了……你说……是不是你想用‘美男计’好将自己对竹子靖的感情转移,然而却被那个男人发现你心中的不伦恋,惊讶气愤之下闹得不可开交,然后家人朋友都知道了!那可真要气死你的父母,为难死竹子靖了。你在家人、朋友心目中已然是个大怪物了,难道你不敢见了……”
梁薇早已是满身冷汗,混身发抖,手紧紧抓着树枝撑着身体,低声哀吼:“周雪桐,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随着后一声“不要说了”,“咔嚓”一声,树枝被梁薇蕴满力道的手撅断了,身子一歪“啊”地一声向下面坠去。
周雪桐也是一惊,连忙收起方才那种看大戏的情状,向着梁薇一扑,一手抓着树枝,一手向梁薇抓去。惊慌之下,她只抓到梁薇的一节衣袖,“嗞啦”一声那绢绸料子被扯断,梁薇还是摔了下去。
周雪桐居高临下,见她在自己那一拉之后,有了一些防备,双脚着地的。不过没有站稳,向前踉跄了一下扑进长满枯草的地面上,她还不忘骂:“周雪桐,我都不想听你说了,你还要说,还要说……”边说着,边用手撑地要爬起来,右手掌下有什么东西又软又凉,“看看,你都把我恶心下来了……这是什么东西呀,滑滑的……”
周雪桐见她如此,知道无碍,便笑着跳下树来,正见梁薇手抓着一条蛇要拿到眼前看清楚。周雪桐吓得脑后发凉,惊得道:“竹英姿,蛇……你手拿的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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