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灰白的,像是灯笼纸,薄薄透透,里面的蜡烛熄灭了,纸上还有余温。////
这是冬日的女敕阴天,热度敷衍,风一起,刺骨的寒冷便会透进肌肤里。
远处山峦起伏,好似轻纱帘后的山水画,明明就在眼前伫立,却又缥缈虚幻。它是静的,又无时无刻不是不在动着……
她常常看到爷爷画类似的山水画,总要在旁夸赞不停,令他笑个不住。即便周潜光超月兑如神明,也是喜欢听这类甜言,更何况这些话出自他最为疼爱的孙女之口。不过,他也总要说,山水画再美,也比不上真实的风景,人人都应该多多深入其中感受,方不辜负上天的鬼斧神工,女子也不例外。
鼓励孙女多去游山玩水的爷爷,天下恐怕也只他一人!
周雪桐不禁莞尔,再看眼前的风景,平添了一份活泼与温情。这亦是周潜光看了几十年也看不厌的风景,周雪桐第一次摈弃声音,只用双眼认真去打量,竟不由得心生悲怆。
这悲怆是震撼,况日持久的不理解与偏执之后,猛然意识到是自己的错误,既叹服又难过。她内心被狠狠地动摇了一下,几乎就要接受这种状态了——人生,就应该在缅怀里度过,热烈明快既然不能长久,那就不必拥有。
这种震撼仅仅存在一刹就消失了,她周雪桐追逐的就算不长久,也要热烈地追求下去,并义无反顾!
她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听着风声、脚步声……
有时,她觉得声音极为霸道,不能如图画、食物一般,在不想听或品尝时,只需闭上眼睛、嘴巴就能完全隔绝。声音你若不想听,捂上耳朵也是没用的。
然而这时,声音是冷酷的,她诚意十足地去捕捉,它也不肯透露出一点讯息。////
她叹了一声儿,心情复杂得说不清。这其中有怨恨,亦有庆幸。
她失去了长久以来深为依赖的能力,便如同断了一条手臂,十分失落。可是这项神力在以往之于她也是一项负担,现在失去了,正好松了一口气。
假若是上天收回,她无话可说,不过喜忧参半。
现在是人力所为,她的怨恨一旦有了目标,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
她可不会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被人伤害了微笑着说一句“没关系”就轻易原谅。她是周雪桐,生下来便割掉“隐忍”。
她与梁薇口径一致瞒过郭川泽,并不代表她想要饶过李为念。
不知几时起,她跟李为念的拉锯战体现在了对梁薇的拉拢上,尽管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无论如何,她总希望梁薇跟她同仇敌忾。
她早已厌倦了李为念……不是仇恨,而是厌倦。
大难不死,再去回往那番经历,她倒愿意对它妩媚一笑,展示自己无法摧毁、无与伦比的美。她也数次警告自己,你差一点死,怎能不恨你的仇人?可是对于李为念,她吝啬于仇恨这种浓烈鲜明的感情,只肯给予这种不屑、无力的厌倦。
她不愿意再见到他,尽管想让他也领略搓败、羞辱、破灭,因为不想再见识他的迷雾一般的手段而放弃。现在,只要让李为念讲出完整的,关于“一言为定”的故事,她便会替他结束这满是欺骗的人生……
打定了主意,她便转头向山居走。
她走得很慢,给时间让梁薇与家人走远一些……
她估模着,梁薇应该早已笑弯了眼睛,飞下山扑向端绮等人的怀抱。
这个茉莉花一般外貌清秀无奇,蕴含无尽芳香的女子终于又回到了她的圈子里。端绮、子靖、桑彪还有童千姿,从前与她相伴的家人与朋友在等着她。这些人单纯、明净,感情真挚,与他们在一起,天仿佛永远都是晴的,碧蓝如翡翠,没有阴谋,没有计较……
这样的人多应该珍惜啊!她在心里提醒梁薇一句,仿佛能够看到她在家人的簇拥下离去,却又不舍地向南山回眸……
她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想到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将再难见到梁薇,失落又嫉妒——梁薇有家人与朋友的陪伴,身世既然已经明了,便可以与竹子靖喜结连理,而她仍然要孑然一身……
梁薇若懂得珍惜,她也愿意成全,就这样孤单一人行走在冬日的山林,低着头望着自己的白缎鞋踩过枯草一步步向前,在心里挥别那个清水眼眸之下蕴含了着无限神秘的女子……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至少很难再见到。
事实上,再见面很容易。
当她走到山居大门口,未见其人,就先听到一个悠扬悦耳声音从山居旁的竹林间传出:“我就说你是个好人,是不会忘记我们的!”这人口齿不清,声调里透着天真,只是听这话语都叫人觉得明朗。
就算周雪桶如今的耳朵只如常人,也能一下子听出这话语出自童千姿之口。那个心思简单,歌声悦耳的女子,肯定会陪伴在好姐妹身边!
梁薇没走,她还带着他们回来了!
周雪桐愣在大门口,好想把童千姿这个“好人”的赞扬揽到自己身上,因为她赞扬的那个人不配!
她眼神犀利地盯着声音传出来的竹林小径,最先引入眼帘的是一角绯色的裙子,随着“叮叮”的银镯子碰撞的声音,梁薇跟童千姿手拉着手,笑嘻嘻地一个转弯,走了出来。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你们的名字都在我骨头里刻着呢,化成灰才有可能会忘记!”梁薇笑道。
衣衫素净的端绮一拂面前挡着的竹枝,仍然如出水芙蓉一般走了出来,在妹妹身后微笑道:“你这骨头细细瘦瘦的,写得下我们这许多名字吗?”
“写得下!”梁薇回头冲她肯定地道,那表情分明是在撒娇。
端绮抿嘴微笑,并不说话,只是温柔的望着她,俨然一副慈母之态,而且是年轻、美丽的母亲,心中永远的且无与伦与的神明。周雪桐心中亦有这样一个神明,便是她的母亲。可是眼前的竹端绮比她尚小着几岁,却有这样的从容风度,着实让人敬佩,她不由得看出了神。
子靖一大跨一步赶上来,红着脸道:“英姿妹,那你……把我的名字……写到哪根骨头上?”
“当然是最接近胸口的肋骨上!”这话梁薇冲口而出,并非轻浮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曾经的深思熟虑,内心期待已久。说完后她愣了一下神,心头竟漫上一股酸涩。
她从子靖发亮的眼睛中看到自己,这是她渴望的相爱的状态,单纯明净,彼此眼中装着彼此。她要向他表达爱意,连忙欢笑起来,娇憨而天真。她的欢笑莫名其妙,是独独属于她与他的暗号。
桑彪在后笑着拍一拍子靖的肩膀,他心思简单,也明白这种暗示,替子靖高兴。子靖笑着看向端绮,一些事情就在无言之中确定下来,这种令人舒适安心的默契,就连置身其外的周雪桐也感受得到。
她看着他们这群人,愈加对梁薇生出好奇——她生于一个如此纯真透明的世界里,何以能够忍受李为念的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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