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做了个梦,梦里他死了,死得还很憋屈。
他的皇后和他的贵妃联起手来,给他下了慢性毒药。
单是这样也就罢了,人死如灯灭,再憋屈他也不知道不是。
但是皇后显然不想让皇帝死得太痛快,他在皇帝临终前一刻,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他。
“凤琳,你为何下此毒手?朕何处对你不起?”皇帝抬眸瞪他,挣扎且愤怒道。
他想不明白,皇后眼中的恨意从何而来,难道他对他还不够好吗。
凤琳进宫九年,他给了他无上的荣宠,他所出的三皇子,刚满月他就正式册封了太子,皇帝以为他对皇后,已经足够好了。
“我为何如此?呵呵……”凤琳闻言冷笑,笑容苍凉而疲倦,“我以为陛下是知道答案的,原来陛下不知道。”
听了皇帝的问话,皇后仿佛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眼角还有笑出来的泪水。
“陛下,你还不明白吗?臣从来没想过要进宫,臣的兄长也没有。”
积累多时的毒药此刻开始发作,皇帝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顺着瘦削的脸颊颗颗滑落,视线也变得模糊。
恍惚中,他看到一张年轻的俊美的容颜,那是凤琪的脸。
皇帝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虚空,生怕一个眨眼,那人就不见了。
“凤琪……”他喃喃念出那个名字,那个他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如果兄长在天有灵,他一定会感激我的。”
皇后低沉的嗓音打破了皇帝的幻想,他收回心神,静静看着站在御榻前的人。
作为同父异母的兄弟,凤琪和凤琳的长相算得是很相像了。
为了那张和凤琪有着七分相似的脸,皇帝容忍了凤琳九年,容忍他的任性,容忍他的残忍。
可到现在他才明白,不管长相有多像,凤琳都不是凤琪。
凤琪不会这样对他,无论他对他做过多么残忍的事情,他对他的忠诚,都无人可以质疑。
然而凤琪死了,死在十二年前,连同他们尚未出生的小皇子。
皇帝痛彻心扉,哀毁逾恒,只恨不能跟随而去。
为了给凤琪报仇,失去理智的皇帝在后宫进行了大清洗,有罪的,无辜的,牵连无数。
该死的、不该死的……通通都死了,皇帝没有感到丝毫快意,却只有无边的孤寂。
他发现他做得再多都没有用,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凤琪死后三年,皇帝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迎娶凤琳为后。
“不会的,凤琪不会原谅你的,他不会,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皇帝无力的辩解。
话虽如此,其实皇帝心里很清楚,凤琳的话是真的,凤琪就算不会感激他,可也不会不原谅他。
因为二十年前,他让凤琪进宫的时候,是违背了他的心意,强行下的圣旨。
是他用帝王的强权把琅琊凤家的嫡长子,新科出炉的探花郎留在了宫廷。
他给了凤琪令人艳羡的宠爱,却也折断了他的羽翼,剥夺了他展现抱负的机会。
君命不可违,凤琪不能恨他,不敢怨他,也绝不会感谢他。
“哥哥的想法是什么,陛下真的在乎吗?”
皇后似乎很喜欢看到皇帝憾痛难当的表情,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猛烈地戳着他的心窝子。
皇帝沉默不语,虽然不想,但他不得不承认,凤琳的话是对的。
他最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他对凤家兄弟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陛下,如果你没让我进宫,也许哥哥见到你,还有可能原谅你,只可惜……”凤琳唇角微翘,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父亲只有我和哥哥两个儿子,你让哥哥进宫还不够,你连我也不肯放过,我们凤家对大周王朝世代忠心,换来的却是断子绝孙的下场,陛下有什么资格让我对你感激涕零。”
“凤琪,他……”毒性彻底发作,皇帝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完整的话。
“陛下,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凤琳弯下腰,贴到皇帝耳边低语,语气格外暧昧。
皇帝艰难地侧过身,看着皇后清雅俊美的容颜。很快,他就要见到他最想见的那个人了。
“陛下不是一直很宠爱凤阳吗?可是臣想告诉陛下,凤阳不是陛下的女儿。”
“这不可能!噗……”皇帝猛然瞪大双眼,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凤阳公主,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明贵妃所出。凤阳的容貌性情,像极了凤琪昔年为他所生的丹阳。
由于丹阳在三岁的时候就意外亡故,因此见到酷似他的凤阳,皇帝给予的,是加倍的宠溺。
“没什么不可能的。”凤琳直起身,笑容风轻云淡,“阿秀本就是我未婚妻,若非陛下插足,我早娶了她过门,膝下儿女成群,何至于像现在,生个女儿都要偷偷模模的,还不敢让人知道……”
明贵妃,闺名龙秀,卫国公府龙家的嫡长女,与凤琳自幼青梅竹马。
龙秀的兄长龙俊和凤琪都曾经是皇帝的伴读,两人交情颇深。
但是龙家是勋贵,凤家是清贵,两家本身并无往来,所以凤琳和龙秀有情,的确在皇帝的意料之外。
可无论如何,既然进了宫,就都是皇帝的人,他们背着皇帝勾搭在一起,像什么话。
皇帝被皇后的话气得又吐了两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皇帝发现自己身在平稳行驶的御辇上,龙涎香醇厚清雅的香味自错金螭兽香炉中慢慢飘散出来,经久不散。
皇帝眨了眨眼,神情逐渐清明,只觉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真实地就不像是一个梦。
躺在怀中的丹阳冰冷的幼小身体,不忍回忆的凤琪临终前垂泪的容颜,还有记忆的最后凤琳疯狂的笑容……
有那么一个瞬间,皇帝甚至怀疑此刻方是身处梦境,而先前发生的那一切,是他的亲身经历,因为那些恨、那些痛,像烙印一样深深印在他的心底。
没有惊动任何人,皇帝不动声色地拿起面前小几上批阅到一半的奏折,看清了上面的时间。
万昌十四年三月初二。
皇帝隐约觉得这个日子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压在眼前厚厚的一摞尚未批阅的奏折下面的一封信引起了皇帝些许的注意力,他伸出手拿起那封信慢慢拆开来看。
信是皇后顾微派人送来的,六百里加急,用特制的蜡印封着,尚未拆封。
顾微是太皇太后顾氏的侄孙,因为皇帝和太皇太后素来不睦,两人的关系并不亲密,除了宫务可以说是无话可说。
所以皇帝看信的表情很是漫不经心,他想顾微会给他写信多半是他不在宫中太皇太后又有什么想法,他拦不住却又觉得不妥,只能写信告知。
顾微的字很漂亮,气韵流畅、倚侧秀逸,完全对得起他昔年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
可皇帝对皇后的书法造诣,显然毫无兴趣,信的内容他不过看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又变,先是惊再是喜,然后就是愤怒。
在信里,顾微只提到了一件事,就是华卿有孕。隔着十六年的时光,皇帝已经记不起自己当初欣喜若狂的心情,可他绝对不会忘记,那是他噩梦的开端。
伴随起伏的心情,皇帝不由攥紧了拳头。这一次,他绝不允许有人再敢伤害凤琪,伤害他们的孩子。
在那个荒诞的梦里,皇帝收到顾微的信可谓喜不自胜,他甚至想要改变行程,提前回宫。
但是太皇太后随即派人传来的口谕阻止了他的举动。太皇太后提醒皇帝说,巡视河工乃是国事,不可因私废公。皇帝虽不想理会,可他清楚凤琪的性格,他要真是扔下巡视河工的大事贸然回宫,凤琪肯定不会高兴的。再说宫里还有顾微,皇帝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信得过他的人品,有他照看,凤琪和孩子定当无恙。
于是皇帝放心地继续南下,按照既定行程在两个月后回了宫,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宫里等待他的,是病弱不堪的凤琪和即将不保的胎儿。
而更让皇帝心火旺盛的,是他刚回宫就有太医前来请罪,说是华卿的胎不稳,若是强行保胎的话,极有可能母子俱损,求皇帝给个示下。
皇帝气疯了,当时就冲到坤宁宫,把顾微骂得狗血淋头,责问他是如何把人照顾成这般模样的。
顾微不辩不解,只一味请罪,气得皇帝更是火大,当即停了他的中宫签表,把人软禁在凤仪殿。
此后,在皇帝的威逼利诱之下,太医院的太医们绞尽脑汁,总算保住了凤琪和月复中的龙凤胎。
抱着瘦弱的秋然和丹阳,听着太医院院首用颤抖的声音说二皇子和二公主先天不足、恐易夭折的话,皇帝深恨自己的草率。他就不该听从太皇太后的,纵然顾微不会对凤琪下手,可太皇太后素来不喜凤琪,她要做些什么,顾微哪里拦得住,只有他当时回到宫里,才有可能保凤琪和两个孩子的平安。
以后的事情,皇帝不想再回忆,龙凤胎满过周岁不久,宫中突然爆发天花,秋然没熬过,就这么去了。
再后来就是丹阳意外坠湖,虽然及时被人救起,可小公主自幼体弱,平时好生养着都是三灾六病的,更遑论大冬天的到湖里滚了一圈。
在无尽的高热中挣扎了半个月,丹阳还是逝在他的怀中,皇帝那个时候已经不敢去看凤琪的眼神。
提前示警也好,重头再来也罢,既然知晓了那些过往,皇帝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捏紧手中的信纸,他沉声吩咐道:“欢喜,停辇。”
御辇立即停下,乾安宫的太监总管欢喜掀帘而入,恭敬地跪下道:“敢问皇上有何吩咐?”
“叫他们转头,我们即刻回宫。”替太皇太后传口谕的人还在路上,可皇帝不想管他,他得快点回去,凤琪的处境非常不妙。
“诺。”欢喜领命而去。皇帝身边的人不少,完全臣服于他的却不多,欢喜就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