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黄昏,落日的余光斜斜地照进昭阳殿,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皇帝或许是被那个太过真实的梦境吓得太狠,抱着凤琪的双手越收越紧,仿佛他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似的。
凤琪初时任由皇帝抱着,也不说什么,可皇帝的手越箍越紧,箍得他胸口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能抬手略微推了推,希望皇帝能放松点。
可惜皇帝没能明白凤琪的意思,以为他不想被自己抱着,就算心里清楚凤琪从来没有爱过自己还是有些不虞,于是把人抱得更紧,还把脑袋搁在他的肩上,似要开口说些什么。
凤琪在慈宁宫抄了一天的经书,早已是神困体乏,这会儿又被皇帝抱着不能动弹,胸月复之间郁气积聚,他实在受不住,也就不等皇帝说话,直接把人推开,跑到殿外扶着一棵梧桐树干呕起来。
怀抱猛然空了,皇帝神色愕然,似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再抬眼看,才发现凤琪已经跑到殿外,伏在树下吐得撕心裂肺。
见此情景,皇帝心中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他疾步迈出昭阳殿,走到凤琪身旁,伸手扶住他,还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帮他顺气。
凤琪呕了一阵,本来已经止住,被皇帝这么一拍,又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他捂着胸口,扭头看了眼皇帝,哑声道:“陛下,别拍,臣难受……”
皇帝立时吓得不敢再有动作,只能伸出胳膊借给凤琪,让他月兑力时可以有个依靠。
喘息片刻,凤琪深深呼吸两口,感觉胸月复间浊气全无,整个人清爽许多,方在皇帝面前跪下,低声道:“臣御前失仪,请陛下赎罪。”
“怀瑾,你快起来,地上凉,别冻着了。”皇帝心疼凤琪还来不及,哪里会治他失仪之罪,他双手把人扶起来,一副想抱又不敢抱的模样,只能试探着问道:“现在好些了么?朕先扶你进去,外面风大,仔细着了凉。”
凤琪没有拒绝皇帝的帮忙,乖乖倚在他的怀里,半拥半抱地被送回了后殿,只是他的身体,始终有些僵硬。
在岸芷和汀兰的协助下把凤琪安置到床上躺好,皇帝马上又让吉祥去宣太医。
凤琪见皇帝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遂笑道:“陛下不必担心,臣的身体……无碍。”
“吐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没事?”虽然先前已经有了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可是慎贵嫔和尹婕妤有孕的时候,皇帝最多就是派人赏赐东西,哪里见过她们怀孕时的情景。
面对理直气壮的皇帝,凤琪颇有些无奈,只能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辩解道:“臣听长辈说过,有、有孕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即便入宫已有四年,提到怀孕这个话题,凤琪仍然显得尴尬。
长久以来,因有可让男子受孕的丹药,在大周朝,男男通婚是很正常的事,就是宫里,也是历代皆有男妃,像先皇的姚贵君,可谓是冠宠六宫,无人可夺其光华。
不过男子虽能生育,一般家庭在嫁儿子的时候还是有所选择的,在世家侯门,会被嫁出去的,多半是不得宠的庶子,而在平民百姓家里,往往就是儿子太多,家产不够分的时候嫁两个出去。
皇帝宫里也有好几位男妃,像最早进宫的端贵侍徐子期,就是光禄寺卿徐景元的庶长子。
徐景元成婚多年,徐大太太始终无所出,徐老太太看不过去,就给儿子纳了房良妾闵氏。这位闵姨娘倒也好命,进门第二年就给徐景元添了儿子,便是徐子期。
虽说大周朝嫡庶分明,庶子的地位跟嫡子完全不能比,可徐家没嫡子,徐子期在徐家享受的就是嫡子的待遇,一直到他七岁那年。
就在徐子期七岁的时候,原本对生儿子已经没报希望的徐大太太突然有了身孕,并且顺利生下一子。中年得子,还是嫡出,徐景元和徐家能高兴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有了徐二公子的存在,徐子期在徐家的地位就变得很尴尬了。万昌四年,皇帝登基后首次选秀,太皇太后亲自挑中了徐大公子,可让徐景元和徐大太太松了口气。
还有锦侍苏聿,和徐子期相比,苏聿就更苦逼了。锦乡侯府苏家是苏太后的娘家,苏聿的生父苏逸之是苏太后的胞兄,当时的侯府世子。苏家虽然没有实职,好歹有个爵位在,可惜苏聿命苦,他还没出世,他爹就病故了,世子的头衔落到他叔叔苏遥之的头上。三个月后,苏聿出生,因为生母在三岁的时候也去世了,苏聿是叔叔婶婶养大的。新任的锦乡侯世子对侄儿尚可,世子夫人就不行了,她看苏聿相当碍眼。万昌七年的选秀,她更是说服了苏太后,把苏聿的名字报到了选秀的名单里,从而进了宫。
像徐子期、苏聿这样在本家身份尴尬的男子,被家人做主嫁人或者进宫,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可凤琪的情况跟他们完全不同,他是户部尚书凤翔的嫡长子,是万昌九年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如果没有意外,他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后宫的,而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当今皇帝。
凤琪迟疑的语气,皇帝哪有听不出的,他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柔声安抚道:“甭管是不是,先让太医看了再说,要是太医说了没事,朕让御膳房做你喜欢的糕点。”
凤琪闻言扑哧一笑,“陛下,臣又不是小孩子。”多大的人了,还被人用糕点诱惑,真够丢人的,可是好些天没吃甜食,他还真是有点怀念了。
皇帝也笑道:“不是小孩子又如何,不是小孩子你就不喜欢吃糕点了吗?”皇帝从来都不会忘记,他最早和凤琪结缘,就是源于那些精致可爱的糕点。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皇帝还不是皇帝,而是先皇的三皇子。
那天,刚满四岁的三皇子萧写意偷偷溜出了罗昭仪的甘泉宫,想要去卫淑训的储秀宫。
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罗昭仪的孩子,怎么会有人说罗昭仪不是自己的母妃,储秀宫的卫淑训才是。他们还说,罗昭仪以前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对他好,等她生了皇子,就不会对自己好了。
萧写意不想相信那些人的话,可是罗昭仪怀孕后对自己疏远的态度又让人找不出来反驳的理由。所以这日午后,他趁着罗昭仪午睡的工夫,溜出了甘泉宫。
许是萧写意运气不错的关系,他抄近路穿过御花园的时候正好碰见卫淑训带着五皇子萧弦歌出来散步。卫淑训脸上的表情特别温柔,那是萧写意从来没在罗昭仪脸上见过的,他有点羡慕。
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萧写意规规矩矩上前请安,还在请安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瞄卫淑训,结果发现卫淑训看他的眼神,跟看其他人没什么区别,还不如罗昭仪来得亲切。
萧弦歌摘花扑蝴蝶玩得正开心,被萧写意拦住了有些不高兴,不停地扯着卫淑训的袖子,嘴里“呜呜哇哇”地叫着,卫淑训急着安抚五皇子,就不跟萧写意多说,带着人走了。
卫淑训带着萧弦歌离开后,萧写意生气地鼓了鼓脸颊,在石径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原来卫淑训还有儿子的,那么不管自己是不是她的孩子,她最喜欢的肯定都不会是自己,萧写意感觉委屈,就双手抱住屈起的膝盖,把脑袋埋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写意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抬眼一看,是个肉嘟嘟的女乃女圭女圭,穿着一身大红的袍子,可怜巴巴地站在他的面前,伸手轻扯他的衣襟,“我找不到姑姑了,呜呜……”
“小家伙,你是谁啊?”萧写意好奇地问,小女圭女圭和萧弦歌差不多的年纪,不过在萧写意看来,他比萧弦歌要可爱多了,尤其是那胖乎乎的小脸蛋,看得人真想咬上一口。
“我叫凤琪,爹爹和娘亲叫我琪琪。”凤琪年纪虽幼,口齿却很清晰,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小肉肉一抖一抖的,看得萧写意忍不住捂嘴偷笑,这个女乃女圭女圭好好玩,真想拐回宫去。
萧写意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伸手牵起凤琪的小手,笑着对他说:“琪琪,哥哥带你去找姑姑好不好?”
凤琪似乎有些怀疑萧写意的话,圆溜溜的黑眼珠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你真会带我去找姑姑吗?”
“我叫萧写意,你叫我写意哥哥好了。”看着小朋友认真的眼神,萧写意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不是坏人。
凤琪又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脆生生地道:“写意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就这样,萧写意领着凤琪回了甘泉宫。罗昭仪忙着养胎,最近都不怎么管他,萧写意乐得自由,他让小太监欢喜去慈宁宫传话,说有位姓凤的小朋友被他捡到了。能被家人带进宫的孩子,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萧写意虽然不清楚凤琪到底是谁家的,但是他能想到,带凤琪进宫的人,肯定会在慈宁宫跟太后请安,去那里找人准没错。
到了陌生地方,凤琪显得很紧张,挨在萧写意身边坐着一动不动。
萧写意为了哄他开心,让人端了很多糕点上来,不料凤琪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他回头看着萧写意,小声道:“写意哥哥,这些东西我都可以吃吗?”
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萧写意萌地心都要化了,忙道:“可以啊,你都可以吃的。”
得了萧写意的允许,凤琪津津有味吃起了糕点,他吃东西的顺序比较奇怪,每种糕点咬一口就放下了,改吃另一种。萧写意以为他不喜欢,并不在意,不想凤琪吃完第一轮,又开始重头吃起,还是和刚才一样,每样东西只咬一口。萧写意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这是什么奇葩吃法,他前所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