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萧写意下朝就去了冷宫,他要见卢若兰。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萧写意来回想了很多遍,感觉很多变数,都和卢若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很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谁知萧写意从乾安宫出来,刚拐过储秀宫,还没走到永巷,就见到了凤琪。凤琪站在永巷的入口,身边跟着岸芷和郁郁青青,从他扶腰的动作来看,可能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萧写意愣了愣神,疾步走了过去,迭声问道:“怀瑾,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凤琪屈身见礼,笑着回道:“陛下要见慎……卢若兰,臣也有话想问她,陛下不许臣自己去,臣只好在这里等着陛下了。”卢若兰贵嫔的身份已经被废,凤琪一时之间却没能改口过来。
萧写意伸手扶起凤琪,“你实在想来的话,跟朕说一声就是,何必在这里等着,是不是等了很久,累不累?”凤琪和卢若兰,到底有层表兄妹的关系,凤琪想见卢若兰,不足为奇。
“臣不想陛下为难。”凤琪歉意地笑笑,说了有用的话,他肯定会说,何必先斩后奏,不过他之前在萧写意面前暗示了两次,都被萧写意把话题带过去了,这才直接过来的。
“既然来了,就跟朕一起去吧。”萧写意说着携起凤琪的手,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抵触,可想到凤琪和卢若兰,这是见最后一面了,他打算成全凤琪,免得他留着遗憾,一直挂在心上。
永巷越往里走,房屋越是矮小破旧,快到尽头的时候,萧写意突然停住脚步,他对凤琪说:“前面再走几步就是关着卢若兰的地方,你先过去,有什么话赶紧说,朕过会儿再过来。”
凤琪抬眼看着萧写意,面上有疑惑不解之色,不过他什么也没问,轻轻点了点头就带着岸芷等人继续往前走了。萧写意等他走远,方带着欢喜等人往右一拐,进了间半新不旧的屋子。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冷宫顾名思义,就是冷火秋烟的地方,萧写意进去后,还是欢喜吆喝了一嗓子,才有个眼神不是很好的老嬷嬷出来见驾。
萧写意抬手,示意她平身,沉声问道:“陆美人近来可还好?”陆美人就是陆莹莹,曾经的陆昭仪,因涉嫌谋害徐子期所怀的皇嗣,被萧写意连降十级,贬到了这里。
老嬷嬷给萧写意请了安,颤颤巍巍起了身,低眉回话道:“回皇上的话,陆美人还是老样子,白天没事就在院子里唱唱歌,晚上偶尔会发疯,大声叫喊着自己是被冤枉的。”
谋害皇嗣乃是重罪,只要证据确凿,按理该是死罪的,封号也会被废除,但是陆莹莹和徐子期的那场纠葛,却是比较特殊,因为陆莹莹从秋千上摔下来,扑到徐子期的身上,谁也说不清楚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念着顾家和陆家的关系,太皇太后发了话,让萧写意从轻发落。
于是,陆莹莹就从正四品的昭仪变成了正九品的美人,也从钟粹宫搬到了永巷。
前世,自从陆莹莹被打入冷宫,萧写意就再没去看过她,直到顾微病故,陆莹莹不知买通了谁,竟然从永巷跑了出来,跑到徐子期的延禧宫,对他行刺。当然,陆莹莹刺杀徐子期的计划并没有成功,但她自杀前说徐子期对不起顾微的话,却被萧写意记了两辈子。
重生以后,由于萧写意提前回宫,徐子期毒害顾微和凤琪的事迹曝光,萧写意赐死徐子期,并让人重新调查当年他和陆莹莹的旧事。萧写意很怀疑,陆莹莹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无奈时间久远,当时在场的人都被太皇太后陆续处理了,萧写意实在查不出来真相,只得作罢。他重新给陆莹莹派了人在身边,让她们在生活起居上不能亏待了她,其他的,也就没管了。
萧写意之前从没想过要看陆莹莹,今天也是凑巧,去见卢若兰的路上,正好途经这里,兼之想到凤琪可能有话想单独跟卢若兰说,萧写意就临时改变主意,转身进了陆莹莹的屋子。
不多时,陆莹莹从里屋出来了,她没有化妆,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显得脸色异常苍白,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了好几岁,好在身上的衣服还算整洁,看来照顾她的人,还是比较细心。
陆莹莹见了萧写意也不行礼,而是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似乎认不出来他是谁了。
伺候她的老嬷嬷有些着急,就低声提醒道:“美人,这是皇上,快跪下请安。”说完又给萧写意请罪,“皇上赎罪,陆美人的神智不大清醒,糊涂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
萧写意摇头,表示没关系,他只对陆莹莹说了一句话,“徐子期死了,朕赐死的。”
陆莹莹愣住了,茫然而没有焦距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似是想起了什么。萧写意没有久待,转身出了屋子,老嬷嬷急忙跪下送驾。萧写意走出去老远,身后突然传来陆莹莹疯狂的笑声。
“皇上,要不要奴婢回去看看?”欢喜上前一步问道,陆莹莹的笑声,实在是有点渗人。萧写意摆了摆手,说不用了,随即又吩咐,陆莹莹以后的月例,按正八品的婕妤供给,欢喜点头应是。
永巷的尽头,房屋已经破旧到不堪入目,凤琪看到的时候表情明显一怔,岸芷也上来劝他,说这地方看着太脏了,问他是不是算了。凤琪说不行,他要见卢若兰,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
岸芷见劝阻不住,只能跟着凤琪进去,谁知到了院子里,凤琪让她带着郁郁青青等在外面,他要单独进去。岸芷急了,说皇上吩咐过的,必须寸步不离跟着他,凤琪挑挑眉,岸芷不敢说话了。
后面的屋子更小更破,凤琪刚推门进屋就被浑浊的空气呛得咳了起来,他把门开着,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感觉好了些。永巷的房屋窗户极小,哪怕是正午时分,阳光也只能照亮进门的一小片,凤琪抬眼扫视,只见卢若兰蜷缩在一张破炕的角落,手上脚上都带着铁制的镣铐。
卢若兰听到凤琪的咳嗽声了,缓缓抬起头来,见是凤琪也没怎么惊讶,只是嘲讽地笑了笑。
这样的场合实在尴尬,凤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是笑笑,只是这笑,颇有些苦涩。
沉默片刻,卢若兰不经意地开了口,“表兄来这里做什么,看我咎由自取,落得这样的下场?”
凤琪轻轻摇头,淡然道:“怡妃要侍奉圣母皇太后去昆阳山礼佛,大皇子会跟着她去。”
卢若兰闻言面不改色,仿佛萧秋颜的去处,与她毫无关系似的。她见凤琪再无下文,冷笑道:“表兄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怎么做?”卢若兰的做法,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不明智的,萧写意春秋鼎盛,萧秋颜幼不知事,就是真的要抢储君之位,也不该如此急躁,等萧秋颜年纪大些,手中有了一定的势力,再动手不是更加稳妥。
“人各有志,表妹要做什么,是表妹的自由。”凤琪真是这么想的,后宫的嫔妃、君侍,但凡膝下有了子嗣的,对那个位置,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想法。只是有人现实些,觉得那个位置不好坐,就老老实实听天由命了,有些人性急些,觉得不抢就没机会,抢到了就是自己的,于是贸贸然就出手了,无论成败,自然应当自己承担后果。
卢若兰就是属于有想法的那类人,她不愿意等,所以她孤注一掷,成了就是一步登天、风光无限,败了就是一无所有、死无葬身之地。
“原来表兄竟是这么想的,真是让人失望。”卢若兰笑得略显苍凉,“你真的不知道,陛下当初为什么要我进宫吗?”倘若萧写意要她进宫,是因为她本身,或者她身后的卢家,卢若兰绝不会介怀。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萧写意的目的简单到令人抓狂,他不过是为了凤琪不能娶卢若兰而已。
最初知道事情的真相,卢若兰简直难以置信,怎么会是这样,亏她自视甚高,还颇为得意地和卫清儿、罗素心斗智斗勇了这些年,她一直以为,在萧写意的心里,她是有点特别的。
结果却是如此地令人讽刺,萧写意看上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凤琪,他甚至为了阻止凤家和卢家的亲上加亲,把她弄进了宫,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颗即用即丢的棋子吗。
卢若兰实在是不甘心,明白了自己进宫的原因,她也就猜到了,萧写意对自己和凤琪的关系,始终是有点心结的,她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不断挑起萧写意对他们的怀疑。
龙凤胎的周岁宴,不过是卢若兰在众多机会中抓住的一个,所以人都以为,萧秋然那天说的话是无心的,只有卢若兰心里清楚,为了哄得萧秋然乖乖听话,她费了多少心力。
果然,得知自己用的琴是凤琪昔年教自己时用过的,还可能是他送给自己的,萧写意生气了,他去太平行宫谁都带了,就是没带她和凤琪,卢若兰悄悄笑了。
萧写意绝对不会知道,那张琴原是凤瑶的嫁妆,被吴氏在给凤珊准备嫁妆时做了手脚换了过去,带去了贺家,她再让堂姐卢若梅从凤珊手中要了来,带进宫的。
其他人都不在宫里,凤琪又对自己没有戒心,卢若兰要对龙凤胎出手再是容易不过,更何况她用的,还是那么稳妥的法子,龙凤胎感染上的天花,是萧秋颜亲自传染过去的。
在那之后,萧写意和凤琪的关系如何,卢若兰并不在乎,萧秋然死了,她的秋颜就是宫里唯一的皇子,萧写意再宠爱凤琪,又有什么用,只要她的儿子能登上皇位,其他的,卢若兰无所谓。
谁知两年过后,曾被太医诊断再难有孕的凤琪竟然又有了身孕,据季萌说,很可能是男胎,卢若兰坐不住了。这回,她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在尹婕妤耳边挑拨了几句,谁让尹婕妤一直都看不惯萧写意偏疼丹阳,冷落元阳呢。尹婕妤是元阳的亲娘,她在坤宁宫对两位公主下手,谁都没有想到。
唯一的意外是元阳竟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久久没人下水救人,她自己把丹阳救了上来。
不过丹阳天生体弱,大冬天的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上来就是重病一场,拖了半个月还是去了,然后就是凤琪早产,母子双亡,顾傲战死,顾微病故,太皇太后病故。
卢若兰觉得,老天爷都在帮着自己,没有前面那些挡道的人,她的秋颜,何愁不能登上皇位。
萧写意对凤琪的执念超出了卢若兰的预计,他竟然在顾微去世三年以后,把凤琪的异母弟弟凤琳接进了宫,而且是直接许以后位。凤琳生下的三皇子萧秋寒,刚刚满月就被萧写意立为了太子,不仅如此,明贵妃龙秀生的女儿凤阳公主,因为外貌酷似丹阳,更是被萧写意宠上了天。
卢若兰不是没有想过要对凤琳和萧秋寒下手,但是凤琳不是凤琪,他性情果决,手段狠辣,即使顶着帝王无边的宠爱,也没给任何人对他下手的机会。倒是卢若兰自己,直到临时之前才知道,龙秀不知何时买通了太医,在她常用的药里下了慢性毒药,等她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卢姐姐,你不要怪我,琳哥哥想要你死,我就只能下手了,真是对不起。”龙秀的笑容天真明媚,在深宫里甚为罕见,提到凤琳的时候更是一脸的缱绻甜蜜。
“你们?”卢若兰隐约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只要是琳哥哥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他做到的。”龙秀笑得更加灿烂,仿佛杀人对她而言,并不算是什么大事,“而且琳哥哥说了,你是害死他大哥的人,所以他要你生不如死。”
龙秀说到做到,卢若兰缠绵病榻大半年,每天痛苦不堪,太医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且她眼睁睁地看着萧写意把萧秋颜封为淮阳王,打发去了淮阳县,那是比长平县更加偏远的地方。
卢若兰是在极度的不甘和绝望中去世的,她的秋颜,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绝不是希望他在一个偏远的西南小县城度过余生的,她不甘心,她想要报仇。
卢若兰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入宫的前夜,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有如此的遭遇,但她发誓,她不要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如果萧写意没有重生,卢若兰会成功的,徐子期给凤琪下毒的事她知道,她不动声色,在抄经的纸上再加了一味“剪金草”,分量不多,有“青艾”和“紫茴”掩盖,也不会被人发现,但是发作的时候,效果绝对令人惊喜。
凤瑶嫁妆里的古琴也是卢若兰示意堂姐提醒凤珊换的,不过琴不是重点,她只是求个机会,能用就用,用不上也没关系,那两幅画才是重点,那也是卢若兰后来才知道的,两幅看似普通的画,竟然隐藏着那般惊人的秘密,卢若兰用那个秘密,和萧弦歌达成了交易。
卢若兰熟知的前世,萧写意在外出巡了四个月,若他如期归来,凤琪的孩子,绝对是保不住的,可惜萧写意回来了,还发生了凤琪出宫休养,竟而插手凤瑶嫁妆的事。
发现事情有变,卢若兰及时改变策略,让萧弦歌提前动手,可惜功亏一篑,最后一刻失了手。
“为什么?”听到卢若兰说的话,凤琪本能地提高了警惕,他有种预感,卢若兰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他希望听到的内容,可他不能不听,他隐约感觉到,可能和自己有关。
“当然是为了表兄你了。”卢若兰说着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差点都出来了,“表兄难道不知道吗,我们两家,当时已经有亲上加亲的意思了,不过就是想等选秀过了再谈,谁知道……”谁知道萧写意那么无耻,为了阻止他们的婚事连这般手段都使得出来。
“这是真的?”凤琪闻言后退了一步,这件事他不知道,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
“你说呢?”卢若兰笑得更是苍凉,“表兄可以回家问,别人你信不过,你可以问祖母。”
凤琪默然垂首,迟迟没有说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欢喜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卢若兰起不了身,自然不用行礼,凤琪则是无意识地跪了下去,萧写意疾步进门,把他扶起来,“怀瑾,你站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凤琪和卢若兰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凤琪点头谢恩,扶着腰缓缓起身,岸芷得了萧写意的允许,进门来扶了凤琪出去,他们没在院中停留,径直就走了。卢若兰见状冷笑道:“陛下敢做,为什么要怕臣妾说呢?”
“朕有什么可怕的,真要害怕,就不会让怀瑾过来。”萧写意冷冷哼了声,“你跟怀瑾说那些,不过是想让他念着旧情,替你照拂秋颜罢了,秋颜是朕的儿子,不劳你费心。”
“皇上真要有心,当年就不会让秋颜去淮阳了。”事到如今,卢若兰不介意让萧写意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这样的话,萧写意说不定会坐如针毡,怀疑还有人也是这样的。
“果然是这样,朕早该猜到是你的。”萧写意轻轻叹了声,向卢若兰解释道:“秋寒性子骄纵,容不得人,朕把秋颜打发远点,他以后就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到底是自己的长子,就是再失望,萧写意也会保萧秋颜富贵平安的。
“臣妾没想到,陛下也会回来。”卢若兰失望道,不过不要紧,她还有最后的礼物留给萧写意。
“朕若是不回来,岂不是要让你阴谋得逞。”萧写意现在想来也是有些后怕,卢若兰竟然回来得比他还要早,看来他以后用人做事,都要丢掉原来的记忆,不然同样的苦头,搞不好还会再吃,就像那个假的明空大师,要不是想着以前见过,他绝不会那般轻信。
“所以臣妾输了,无话可说。”卢若兰低着头,萧写意看不到她眼中的恨意。
“相处了几十年,彼此知根知底,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就安心上路吧。”确定了卢若兰也是重生者,萧写意不想再和她说什么,“秋颜你放心,只要他能安分守己,朕保他一生平安。”
“臣妾恭送皇上。”卢若兰笑着抬起头来,她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和凤琪就能再见了。
不知那时的萧写意,会是怎样憾痛难当的表情,他应该不会傻到再让凤琳当替身了吧,只要萧秋然生不下来,她的秋颜,就还是萧写意唯一的选择,独一无二。
从冷宫出来,萧写意径直去了栖凤宫,凤琪离开的时候状态不对,他有点不放心。
“陛下不必忧心,臣没事的。”不想凤琪竟然没事,见了他也是神情平静,看不出来勉强的样子,萧写意暂且松了口气,在清梧殿坐下陪凤琪喝茶。
卢若兰下蛊害萧写意,不是她个人的行为,卢家也有参与,肯定是要一并惩罚的,到底是凤琪的舅舅家,如何处置,萧写意打算先跟凤琪说一声,让他稍微有个心理准备。
良久,萧写意轻咳一声,说起了处置卢家的事情,凤琪静静听完,什么也没说。
他能说什么,帮卢家求情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弑君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萧写意真要下了狠心,连凤家都能牵连进去,卢若兰自己作的孽,凤琪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