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花了大价钱赎人,但因淳于氏说,大张旗鼓迎个青楼女子,于侯爷名声有碍,是以侯爷封了百花楼楼中之人的口,只将人悄无声息地迎回来。起初,侯爷对单姨还是十分的好,但后来——”
高辰复目光幽远,透露着十足的嘲讽和鄙夷。
“后来怎么了?”邬八月忍不住问道。
高辰复声音沉沉:“后来,淳于氏有意无意在侯爷面前暗示,女子有孕,又怎会过了三个月才知晓月复中有子,况且百花楼那等地方,出入男子多,侯爷又不可能整日守着那幽兰花魁,谁能确定那幽兰花魁月复中之子便是侯爷骨肉。侯爷因此便信了三分。”
“才三分呢!”邬八月喃喃地道。
高辰复继续说道:“后来单家有旁支之人寻到单姨接济,单姨心软,没想到救济之举却落入侯爷眼中。侯爷又信了三分。”
“怎会这般巧?”邬八月皱了皱眉头。
高辰复道:“的确巧得不同寻常。”
邬八月恍然:“难道是侯爷夫人安排的?”
高辰复只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继续道:“再后来,彤雅出生。她是女孩儿,长得与单姨很像,却没太多与侯爷相像的地方。侯爷又信了三分。”
“九分了……”邬八月抿着唇,想起坚强乐观的单初雪来,心里不由恻然。
“再后来……”
高辰复轻叹一声:“再后来,侯爷对单姨和彤雅便疏远了很多,但因仍存有一分疑惑,怕彤雅确是他的女儿,是以也未曾将她们母女撵出府,只将她们拘在一个破旧的小院落中,管着一日三餐。下边儿的人见风使舵,伺候得并不精心,若非我时常去瞧瞧她们,带彤雅去翻阅翻阅府中藏书,让下人们不敢怠慢,恐怕彤雅还长不到这般大。”
邬八月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单姐姐说,以前在燕京府里藏书很多……”
邬八月皱了皱眉:“单姐姐说她娘以前教她读书认字,后来……却不允许她读书写字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高辰复。
高辰复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单姨她一直清高孤傲,来了兰陵侯府之后也生过要将彤雅教养成一个不逊于侯府嫡女的大家闺秀的念头。但后来,或许她明白了,侯爷不是她的良人。自己所托非人,如何不心冷。单姨自小熟读诗书,心冷之后兴许她是觉得,与其如她这般,懂得多,却看不透,倒不如一早就不懂。女子无才,总好过慧极必伤。”
邬八月默默地低头,轻声道:“那单姐姐和她娘,又如何会来漠北?”
邬八月顿了顿:“单姐姐说她们已在寒山脚下住了两年了。”
“两年……”
高辰复轻轻地蹙了眉头,随即低叹一声:“她们来了漠北,却没来寻我。”
邬八月道:“或许……单姐姐母女俩是想待在将军所待的地方,却不想打扰了将军吧。”
“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高辰复微微摇了摇头,语气有些萧索:“我离京四年,想来,也错过了很多。”
邬八月定定地望了望他,两人皆是不语。
要谈到高辰复离京之事,就不得不提到兰陵侯府的一干事情,包括平乐翁主被撵到京郊玉观山上之事。
而一提起平乐翁主……
邬八月忍不住双眉笼起,脸色又苍白了两分。
高辰复朝她望了过来,低声道:“再熬两个时辰便能到关隘,那里已有大夫准备着,一到那儿,便有人为你医治。”
邬八月点了点头,忽的望向高辰复,直愣愣问道:“将军,你离京四年,是否再未与平乐翁主联系?”
高辰复被问得猛地一惊,厉眸顿时射向邬八月。
邬八月未躲未避,仍旧直勾勾地望着他,视线太过逼人,高辰复竟也觉得自己有片刻怔忪。
“是。”
高辰复点了点头,收回视线盯着火堆。
他不明白邬八月为何有此一问,这毕竟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
但他亦不觉得这有何可隐瞒的。她既然问,那他答了便是。
邬八月紧接着便又问道:“为什么?”
高辰复眸光一顿。
他却是未答话,只从怀中模出一串白玉菩提子佛珠,一下一下地捻着。
邬八月见高辰复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次算是他们共处时间最长的一回。每当停军休整时,高辰复必然会拿出这串佛珠串,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
佛珠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邬八月瞧着那佛珠子光洁圆润,想必已被人摩挲过很长时日了。
“这世上,将军和翁主乃一母同胞,怎么会生了嫌隙……”邬八月淡淡地轻叹一声:“翁主在玉观山济慈庵中,过得并不快活。”
高辰复低语道:“那亦是她自己的选择。”
“话虽如此……”邬八月想起那个有些疯狂、执拗地让人害怕,但同时却又无法不让人同情的平乐翁主,终究只化为轻轻的一叹。
“你见过她。”
高辰复轻轻抬眼,语气肯定。
邬八月颔首,顿了顿,她轻声道:“临走前,平乐翁主让我给将军带句话。”
邬八月低声道:“翁主说,将军想了数年,应该也想通了。报仇的时候,到了。”
说出此话,邬八月顿时觉得松了口气。
平乐翁主这话压在她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她每每见到高辰复,不管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事后也总会想起平乐翁主说这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那种疯狂的、似乎已毁灭一切的模样,让邬八月多想一刻都不愿意。
她始终担心,若是高将军真的听了平乐翁主的话,会不会回了京后,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所以她对高辰复说起此话的时候,目光牢牢地锁在高辰复身上,专注而认真。
但她只看到眼前男子眼中的冷凝一闪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记轻轻的哂笑。
“将军……”
邬八月呆愣地看着他。
高辰复捻着佛珠,摇了摇头。
“世人总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邬姑娘觉得此话可妥当?”
邬八月略想了想,轻轻摇头,叹笑道:“这不过是人们的美好愿望罢了,人生在世,自然不愿吃亏。但总不可能那么如意。人若犯我,有时根本无法还击,又何必耿耿于怀?到头来,心中怨愤的,不还是自己。”
邬八月想到姜太后对付她的种种,一时之间却只觉得姜太后太可悲。
宫中妇人,想爱而不可得,时时提防、算计,这一辈子便是享了安乐,也终究不得安宁。
“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必在乎那么多。”
邬八月话音一顿,却是转向高辰复:“可将军不同。”
“有何不同?”高辰复望向邬八月的眼中含着赞赏和探究。
邬八月斟酌了一番用词,道:“翁主说,静和长公主,将军您,翁主,还有你们那早夭的弟弟,都是如今的兰陵侯夫人所害。若果真如此,将军不为母报仇,似乎也说不过去。”
高辰复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表情,对邬八月这番话却不以为忤,他只轻声地道:“的确,可是,事到如今,也未有任何证据表明,当年之事便是淳于氏所为。无证据,又何以给人定罪?”
高辰复捻着佛珠,低头也望着手上的佛珠:“时过十八年,母亲当年因产子而亡,有众多产婆、宫中嬷嬷的证词。淳于氏是否在其中有做手脚,早已查不清。便是一桩命案,她一日不承认,此事便一日不可结案。”
邬八月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方才道:“将军您……是个内心很柔和的人。”
他本是铁血将军,但并非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邬八月联想起听到的有关高辰复的坊间传言,不由对他又敬佩了几分。
北蛮人若不进攻,他从不主动出击歼灭外族;他关爱、佑护百姓,严格约束漠北军,不允许发生军、民相离的事情;他也保护着自己的兵,明明亲妹就在他面前,却忍痛整军离开,也不愿让他的兵冒险。
如今再听到他不肯为了平乐翁主毫无证据的指责而对兰陵侯夫人展开报复,邬八月顿时觉得,此人值得让所有漠北百姓敬重有加。
高辰复听得她这夸赞,却是失笑。
他摇了摇头,抬手将白玉菩提子佛珠串在邬八月面前晃了晃。
“这串佛珠,是我离京前,郑亲王爷拦下我后给我的。”高辰复道:“那时我心中已起戾气,郑亲王将佛珠串塞给我,让人闲时便捻捻佛珠,告诫自己要心境平和,万不可做出冲动之举。这些年,每当我心中气愤难平时,这串佛珠都能给我以安宁。”
高辰复摇头:“我这般,可还能称得上是个内心柔和之人?”
邬八月只轻轻笑了笑。
他不承认也无妨。她认为他是这样的人就好了。
一个人可以改变自己内心所想,却不能左右他人之思。
“那么……”邬八月顿了顿,问道:“翁主的话,将军是不打算理会了?”
高辰复却还是摇了摇头:“寒冬一过,我便要卸职回京了。”
邬八月恍然。
回了京,很多事,高将军怕都是身不由己了吧。
想到这儿,她又不禁重重一叹。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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