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交战双方都没有想到,这场战斗最终竟会如此颠覆。局面在一道剑光闪过后惊天大逆转,方才还得意洋洋的主宰者转瞬丢了脑袋。一群糊里糊涂就丢了主公的士兵被意外和惊恐迷了心智,一时竟忘记了他们和对手在人数上有着天壤之别。
贺云阳从不鲁莽,但他有狂性。每每被逼至绝地,就会激发出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狂性。这也就是多少次他都能从危局中月兑困的原因,他不是死里逃生,他从不“逃”,他是“死里求生”,于是,就求到了。
他手下这三百人也算是行动利落的,很快就寻到了一条通往山顶的曲折小径,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后,就有人陆陆续续地投入战斗。
这场战斗原本应该在齐朝史册里占据浓墨重彩的一页,但后来贺云阳亲笔从史官们的记录中抹去了这一段。他并不觉得这场一剑共斩敌军主公和大将两颗脑袋,然后带领三百亲随,尽胜敌五千之众的战役有多么辉煌和不可思议。一个人,常常被自己的父亲逼到九死一生的境地,要拼尽全力,留下满身伤痕才能经九死而得一生,他的求生过程不需要在世人眼前展览。
这场大战结束时,贺云阳一方还有一百四十八人活着。他们赢得了这场实力对比悬殊的战役,居然还有一半的人幸存。但这些犹如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人,没有欢呼胜利,也没有离开这片尸体遍地的修罗场。他们搬起一具具尸体,辨认着,寻找着。他们在找贺云阳,带领着他们完成这场神奇逆袭的贺云阳。他们在尸体堆里寻找他,但都坚信着:贺将军一定没有死。
贺云阳果然还活着。他身上数不清有多少处伤口,可他还活着,手里还紧握着他的青琊,而且,他居然还有清晰的意识安排后续的事。“去把贺天寰和魏源霆的头找到……不然还是过不去那一关,还有……贺天寰说的那些话,统统忘记……谁都不许再提起一个字……”
众人点头,他在昏厥前最后念出了两个字,“天景……”
万幸的是,那两颗脑袋没有落在死人堆里,而是掉在了山路的蒿草中,很快就找到了。而且,山谷入口处的障碍物也被移开,是一部分侥幸从山上逃下来的敌军,移开了这些原来就是他们堆放的障碍物,逃了出去。
贺云阳的副将还有一个活着,他从一具尸体身上剥下件衣服,包住了贺天寰和魏源霆的头。一个士兵担心道,“你说这两颗脑袋能有用吗?太子如果还是要为难贺将军,或者不肯给他治伤,那该怎么办?”
副将脸上的一道伤狰狞地抽了抽,怒道,“这里已经有两颗头了,老子不介意再砍下一颗人头来,我看他们三个做一堆,倒是满合适的!他和贺天寰玩假造反,惹急了老子,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造反!”
当副将重重把一个脏兮兮,血乎乎的包袱甩到帅案上时,太子元帅意识到了不好,颤巍巍解开一看,又惊又怕,几乎昏过去。
“叛军两名首恶的首级在此,是贺将军斩下来的。贺将军带领着我们以三百人大胜五千叛军,现在贺将军重伤,元帅以为该怎么办?”
这番话说出,帅帐里响起一片惊呼声。在场的这些将领都对贺云阳颇有好感,听到他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更是感佩。同时看向元帅的目光就包含了很多情绪,愤怒、怨恨、鄙夷,甚至隐隐的杀意。
太子是笨蛋,但也没蠢到家。他知道现在如果自己敢流露出一点要为难贺云阳的意思,可能立刻就会有兵变发生。他赶忙装出一副悲痛的脸色,眼睛使劲闭了几闭,也没挤出泪水来,只好放弃了痛哭一场的深入表演,大叫道,“云阳的伤势如何?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军医!”
两位军医在清洗了伤口,检查过伤势之后都是紧紧蹙眉,沉吟片刻,年纪大些的那位先开了口,“贺将军全身受伤共三十五处,其中有八处伤及脏腑,两边肋骨共断九根,身体其他部位的骨伤共有十七处。这样的伤势,如果是在宫中,各种药材齐全,经验丰富的太医也多,休养条件也好,那才能保贺将军性命无虞。现在军中这样的条件,唉……”
两位军医开了几副药,交代过如何煎,如何用,又嘱咐要留神观察,有什么不对就赶快去找他们,就叹息着出去了。不过两人心中都挺疑惑,贺将军身上伤得体无完肤,怎么脸上连道细小伤口都没有?莫非真是上天垂怜,不忍毁了那样的好相貌。可是人都伤成那样了,还不知能不能救得过来……
昏迷中的贺云阳又低唤了一声,“天景……”
“将军在说什么?”一个卫兵没听清,问旁边的同伴。
另一人挠了挠头,“好像是天晴?将军可能是想看看太阳吧。这天都阴了好些日子了,不知啥时候能放晴,也不知,将军还能不能看到太阳……”
“闭上你的乌鸦嘴,将军肯定能好,太阳月亮都能看到!”
这时天景已经快到了,小吱说,“等一下我用幻烟把公子身边的人引开,你和公子说说话吧。”
看到贺云阳时,天景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的脸色惨白,面颊和眼眶都凹陷下去,只有濒死之人,脸色才能枯槁成这样。天景轻抚着他的脸,轻轻地唤他,“贺云阳!”
许多遍之后,好像她真是唤回了他的魂,他慢慢睁眼,看到她,他的眼里终于又有了些许光彩,“你,你怎么来了?”
天景想握他的手,可是他两只手上都缠着厚厚的白布,仍然隐透血迹,她不敢动,泪水也越发止不住。“是小吱带我来的……贺云阳,我半个月前就看到密报了,我一直在问你怎么样,好不好,你为什么从不回答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他苦笑,“你是说寄思帕吗?那一天我从你那里回去,我就把它埋在院里的紫枫树下了。你都说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我还要‘思’做什么?”
小吱已经把在军帐前站岗的人都引开了,可是这三更时分,突然有人在附近说话。“太子爷,还是不要去了,等三皇子好些了您再去看他吧!”
太子明显已经喝醉了,大着舌头道,“别拦着我,等老三好了,还用我去看他吗?就是要现在看,我想好好看看他!”
两个人的脚步已经快到门口了,天景呆掉了,愣愣地看着贺云阳,无声地问他,“贺云阳,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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