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风波终于尘埃落定,天景收获了一个并不想要的名号,却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个朋友,虽不是生死相隔,可也差不多。天景每隔两、三天就去允王府门前转转,门口永远站着六个盔甲鲜明持枪肃立的御林军,给她的回答永远是,“皇上有圣旨,除非他本人来,其余人等,谁也不许进入允王府!”
天景当然是“其余人等”之列的,于是她只能悻悻离开。其实她想进去一点不难。但是进去看看,说几句话,对玄明身处的困境毫无助益。她真正想做的,不是进去看望玄明,而是让他能够离开这里,恢复自由身。
每隔半月,允王府的总管会出来采买添置日常用品。天景和清和常常趁这会儿工夫来和他说话,听他说,玄明从囚禁的第一天起就适应了那种生活,从没有消沉颓废过。每天练武,读书,静坐,练字,有时也独酌几杯,但从不借酒浇愁。
天景和清和听得诧异不已,她们原本想着玄明是那么好动外向的性格,现在被关在一座小院子里,抬头只能看到三尺天,不知得憋屈成什么样,肯定得有一段痛苦煎熬的日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适应了,现在还读书练字……简直不可思议。
清和兴奋地畅想着,“天景,我想父皇不可能关玄明一辈子的,他肯定只是想让玄明有个静思的机会,过个一年半截,最多两三年,就会放他出来的!”
天景点头。清和毕竟不通朝堂之事,想问题只从纯粹的亲情着眼,想出最美好的结果。这样也好,人总是要抱着希望才能努力活下去。
唯一让天景觉得安慰的是,自从父皇赐予她护国公主的封号后,向来心思敏锐的母亲似是也觉察到了父皇的心思,再没有拿什么张公子王公子的来烦她,现在她的耳根清净了不少,想一想,这好像也是贺云阳要达到的效果。
天恒二十八的新年过得冷冷清清,除夕之夜的家宴上几乎不人说话,能喝酒的埋头喝酒,不能喝酒的无言静坐,虽然有精彩的歌舞助兴,但谁也无兴可助。
天景心里闷得很,喝了两杯头就有些重。她扶着头左看右望,这一边玄明的位子是空的,另一边嫔妃们的筵席上,宜妃的位子永远都是空的了。她再抬头看看上座的父皇,他的身边坐着自己的母亲,正巧笑嫣然地和他说着什么。天景想母亲大概是父皇后宫中最命好的女人,当然也是最聪明的女人。
不知不觉得,元宵节就过去了。这一天,天景去太医院找了许太医,一见到她,许太医一张老脸笑得灿烂无比,“那药前日刚刚熬成,老夫正说要去向公主殿下报喜呢,殿下就亲自来了。”说着就引她去他专用的医室里,神秘兮兮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黑色的圆月复小瓷瓶递给她,“公主,就是这个,您拿着吧!”
天景打开瓶盖来看了看,里面的药膏是淡绿色的,散发出一股冷冽的苦香。她旋紧瓶盖,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小巧锦囊交给他,“这药我拿去试,要是灵验另有重赏,然后每年给我调制一瓶。要是不灵或者不太灵,我也不怪你,你再琢磨着改进方子就是了。”
许太医接过那只锦囊,一掂就知里面是金子,银子不会这么重。脸上的笑纹立刻又深了几分,“殿下尽管拿去试,老夫这个方子虽然没在中过火龙鞭的人身上试过,但老夫从祖上五代起就专门调制外伤药膏。火龙鞭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制鞭的那种兽皮里有毒,抽在人身上,鞭上的毒就会透入血脉内脏,造成每年旧伤发作,苦痛难挨。老夫的这种药膏,抑毒止痛的效果是极好的,想来对火龙鞭的伤情效果也应该不错。”
“你先别吹,我去试过了才知道!”天景说着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许太医,我再重申一遍,我找你配这种伤药的事一定要保密。你不多嘴,自然有得是好处;但要是乱说的话,吃饭的家伙可不一定保得住!”
许太医惶恐低头,“老夫向来不喜多言,请殿下放心!”
贺云阳听说过,中了火龙鞭之后,每一年到了当时挨鞭的那天晚上,旧伤就会发作。而且据说头三年旧伤发作得特别厉害。他也并不是特别在意,他挨了三十鞭都没死,现在连父皇都对他没了想法,还怕什么旧伤发作,咬紧牙不就是了,反正怎样都能熬过去的。
任何事没发生之前都可以想得简单,真正发生了才知不简单。
直到这一天晚上,贺云阳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他原来自以为很强悍的忍痛能力完全抵抗不了这样的痛。似乎有千万把利刃从后背一直剜割进体内脏腑,这是一场猛烈而疯狂的凌迟之刑,且漫长得无休无止。他以为已经挣扎煎熬了一年的时间,但桌上的沙漏慢悠悠的,尚未走完一个更次。而这样的疼痛,要经过整整一夜才能过去。
“母亲,母亲……”他终于是熬不住了,向坐在床前的秋荻夫人伸出了手,“母亲,我受不了了,怎么会这么痛……母亲……”
秋警告夫人闪开他的手,起身将椅子向后挪了挪,坐得离他远些,继续翻看手中的那本《莲华经》。只是一低头间,有两颗泪落在了书页上,慢慢洇开,模糊了字迹。但她开口时,声音却是平静冷漠的,“你现在知道痛了?当初为何不听你父皇的话!好生忍着吧,这就是你忤逆你父皇应受的惩罚!”她翻过一页书,开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开口,“凡挨火龙鞭者,很少有能活过三年的,就是因这头三年,旧伤发作时的痛楚更胜初受伤时的十倍,身体差的根本熬不住,真的会痛死!”
她不说话了,继续看书。贺云阳看着她低头专注看书的样子,听着那些无关路人般冷静冷漠的话。万刃凌迟的痛似乎都压不住心里的凄凉,他嘶哑着声音问了句,“母亲,您是不是很希望我熬不住?”
秋荻夫人猛地抬起头怔怔看着他,然后用力把书摔到桌上,站起身走到床前,冷笑道,“对啊,母亲就是这么希望的,但愿你这次熬不住!”
她转身踏出房门,回自己房间去了。一直伫立在窗前的一个老嬷嬷诡异地笑了笑,也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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