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怜兰是从一个噩梦里醒来的。他喘息了一会儿,撑着身体坐起来。房间里很黑,,他有点糊涂,这里应该是宁庆宫吧?可是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本该在这里伺候的宫女和内侍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活得不耐烦了吗?
怒意涌上来,但现在不是摆布那些宫人的时候,他揉糅有点晕的头继续想,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缺失了一部分。还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有什么事被他遗忘了呢?他摇摇头,左肩上突然一阵剧痛,那痛锥心刺骨,让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来。他伸过右手来模左肩,肩上好像有一道伤,一按又痛得他想叫。而且手上有了湿粘的感觉,凑在鼻端一闻,果然是血。
血腥气好像是一支箭,一下刺穿了蒙住他记忆的那层障碍。他想起来了,他在沙场上被贺云阳用火龙鞭暴打,全身是伤,脸都毁了,眼睛也只剩下一只。被太医们用药膏和白布包得得个粽子,奄奄一息!火龙鞭的伤好痛啊,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锥心刺骨的痛!可是现在,现在……
现在好像只有肩上的伤在痛,另外,哪里也不痛了。
他先模脸,肌肤光滑柔女敕,是熟悉的感觉。左眼和右眼都在,身上也没有一处伤了。等等,他怎么没有穿衣服,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但他顾不得衣服的事了。双手来来回回把身上模了好几遍,真的没有伤,皮肤光滑,完好无损。
他糊涂了,再去按左肩上的伤,还是痛,说明这真的不是梦。
他的伤奇迹般得好了,如有神助。这当然是好事,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并没有多么高兴,反而觉得缺失了什么。他又想起了那个噩梦,梦里,国师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他心里愈慌,赶忙下了床,模不到衣服,就随手抓了被单裹在了身上。他模索到窗边,在窗框上模到了一张符,指尖轻触上面的符文,那些字痕是微微凸起的,是国师所画的“驱光咒”。
莫怜兰解了咒符,房里的光线也没有改善多少,看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他随手点燃了桌上的灯,房里亮起来,暖暖的光让他心下稍安,他发现自己居然怕黑!这不可笑嘛,他莫怜兰居然怕黑!
他自嘲笑着,转过了身,看到了在地上蜷曲的一团,那是一个人,那是——国师!
他惊得几乎昏厥,心都差点从喉咙口跳出。他所以还被认出那是国师,因为那人身边的墙上靠放着那根再熟悉不过的红色盲杖!
“国,师!国师……”他惊叫着冲过去,抱起了那个体无完肤的人。他的身上全是狰狞反卷的伤口,还都在丝丝渗血,他的脸上也是伤口纠结。一只眼的位置赫然是个血洞。
“国师,你这是怎么了?你做了什么?”莫怜兰摇着怀中的人,声泪俱下。
秦漠睁开了眼,他闭合了二百多年的眼睁开了,可惜只有一只。
莫怜兰还是第一次看到国师睁开眼,他的眼睛真是明亮,像天上的星辰。他的眼自从睁开就盯在自己脸上,怔怔地看。
“国师,你的眼睛……国师,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伤会好?为什么你成了这样?”莫怜兰全身颤抖,泣不成声,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从来没有。
秦漠吃力地抬起手,一点一点,终于抚上了莫怜兰的脸。这张脸,果然是那个女子一模一样。他是曾经的修月吗?应该是吧,修月本来就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她当年发誓三生三世后要给他报复,于是这一世,她选择了做阴阳同体的怪物,先折磨自己再折磨他,最后她终于做到了,让他为她心碎绝望,遍体鳞伤。这是他曾经犯得错,这是他应该得的罚。
秦漠轻轻地笑了,不管眼前看到的人是修月还是莫怜兰,他总算是还清了这笔心债。
“国师是用了我门中的秘术,换伤。用此术……刚将两人身上同类的伤互换,我正好也被贺云阳用火龙鞭抽了一记。我就把我的伤和你的伤互换了,这也没什么……孩子,你不用难过!”
“国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要人人都讨厌的怪物,只有国师你疼惜我,保护我,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莫怜兰哭喊着,他的泪一串串落在秦漠脸上,落进他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秦漠皱了皱眉,又抬起手去抚他满脸的泪,柔声道,“孩子,不要哭!国师现在很高兴,很轻松。国师给你讲个故事吧。那是好几百年以前,那时我还只是个在修行路上苦苦执著的修道者,我的师傅是无迹山的陌寒真人,我是他座下首徒,他十分器重我,说他门下百余弟子中,只有我有望修成仙道。我很高兴,也就更加努力的修行。”
“无迹山旁边就是静越山,山上的落鸿真人和我师傅有过节,他门下也有上百弟子,和我门中势均力敌。我们两个门派很少来往。但是两个师尊因为公务要常常见面,我师傅出门时常带着我,那位落鸿真人是女子,因此随身常带的是女弟子修月。”
“我和修月因常常见面,就渐渐熟识了,又从熟识而生了情。她是那么美丽的女子,又精灵顽皮的,却偏偏喜欢上了石头脸,只知苦修的我。其实我也好喜欢她,可我们终不是一样的人,我想要与她共同修仙,她却只想过自由的生活。”
“后来,我拗不过她,答应和她私奔,去过人间的自由生活。可是,我……我……我做了很无耻的事,我在临行前后悔了,我还是不想放弃成仙之路,我向师傅忏悔,我出卖了修月。”
秦漠低下了头,对着酷似修月的脸讲这些往事让他羞耻。他的声音喑哑沉痛,“修月死了,我师傅和她师傅带着我,去我们约好的见面地点抓她,那个傻女孩儿果然还等在哪儿,被抓了个正着。可她那么倔强,她不肯回到师门中去受审,她痛斥了我一番,就自尽了。”
“她临死前对我下了诅咒,她说三生三世后再和我相见,她要讨回为我付出的一切!她要让我为她遍体鳞伤,心碎绝望。”
“修月死了,我却无心继续修行。我求师傅要学占星控命之术,即使付出双目失明的代价也要学。师傅被我缠得没法,他封了我的双眼,教了我占星术。我算出了三生三世后,我将和修月在魏朝皇宫相见。我提前二百多年就来了,我要在这里等她,不管到时她要怎么折磨我,我都认了!”
“国师,你等到了吗?”莫怜兰的泪还在流,她隐隐有了预感。
“就是你啊孩子,或者应该就是你!你的脸,和修月完全一样!在你五岁时,我第一次模到你的脸,我就知道你来了!你来向我讨回曾经为我付出的一切了。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你何必要这么狠得折磨自己?现在我还给你了,能还得我都还了,月儿,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我不知道呀!”
“呵,真是的。你当年问我有没有真的喜欢过你时,我的回答也是这句:我不知道啊!那就不知道吧!不管你是不是月儿的转世,孩子,我都希望你以后能真正过得快乐!在我的盲杖里有一把剑,你拿着,去杀了贺云阳,把你喜欢的那个女子抢过来!不过,国师希望,贺云阳是你杀得最后一个人!”
秦漠又抬手,抚着莫怜兰泪痕斑驳的脸,长叹道,“月儿,我用了二百多年的时间想明白了,我是喜欢你的,真的喜欢,你原谅我,好吗?”
秦漠的手垂下,溘然逝去。
莫怜兰仰头,发出一声痛彻心肺的长长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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