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昨日与胤禩相谈甚欢,雍正觉得今日的心情竟是几日以来难得的愉悦平和。因此在今日大朝会上,很多大臣面对着这位冷面帝王难得的和煦面容,虽然略微松了口气,却也有些暗自惊异,心里暗自猜测着究竟是何人何事能让皇上心境畅快、舒眉展颜。
朝会结束后,雍正念及昨日与那人相谈之时提及的兄弟之间的种种过往,又思及如今众兄弟死的死、散的散,有的远在他方,有的被禁高墙,算来算去,还在身边的,便只有十三和十六、十七几个年纪小的弟弟,还有,那个人。想到那人瘦弱的身体,再望见十三那有些不便利的腿时,心里便突然有些柔软酸楚,因此便留下了十三到养心殿伴驾。
特意传来御医为十三诊脉,又依着十三的口味传了一桌御膳。兄弟二人边用膳便闲话些家常,一时间倒也轻松愉快、其乐融融。
正聊得畅快时,养心殿外一阵吵闹,顿时惹得雍正有些不快。因为雍正吩咐过与怡亲王议事时不许有人打扰,但前来回事的小太监却似真的有什么急事,偏巧高无庸又在殿内伺候君王,且因着帝王的旨意那小太监万不敢将那人的事与他人乱说,又被其他人拦着不给通传,也见不到高总管,便有些着急,生怕误了事,因此吵嚷了起来。
“到底什么事?如此吵嚷成何体统!”雍正怒眉呵斥,吓坏了殿外的侍从,便赶紧进殿回话说有个小太监说有急事要面圣。
雍正想着各宫主位若有急事也会派来有品级的太监宫女来养心殿面圣,而一个小太监能有什么急事要回,正想直接打发了了事,却突然心念一动,忙传那个小太监进殿回话。
只见那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进殿跪下,哆哆嗦嗦的想要开口,一转眼瞥见怡亲王在场,又有些迟疑,不知如何是好,急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雍正一见那小太监果然是自己前些日子选去伺候那人的宫人,又见着他的神态有异,心里暗道莫不是那人的病情恶化,身子有了什么不好?因此便着急道:“你哆嗦什么?有什么事还不赶快说!可是奉辰苑有事?”
那小太监听到雍正语气焦急的问话,心中更是紧张忐忑,恨不得自己从没有摊上过这倒霉的差事,祈祷着帝王的怒火万万别牵连到自己,赶忙颤抖着声音回话道:“回皇上话,的确是奉辰苑主子身子不虞。前去诊脉的御医也有些着慌,说本已有些回转的病况如今却是急转直下,现在更是汤药不进,又连吐了好几口血,御医说是情况危急,凶险万分……”
雍正听后竟然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刺痛,再次开口,声音竟然也有些颤抖,“几位御医可是都去诊脉了?难道都无法可施?”
小太监哭丧着脸道:“几位御医都去了,正在施救。只是……”
尚未说完,便见帝王猛然起身,疾步向殿外走去,“高无庸,去太医院传旨,让所有当值的太医均到奉辰苑救人。十三弟,朕有急事,你先回去,咱们兄弟改日再聊。张起麟,送怡亲王出宫。”
帝王脚步匆匆,若非内侍机灵,紧跟在后面为其披上貂皮大氅,只怕帝王就要穿着单薄的棉衣直接冲到冷风刺骨的殿外去了。
望着雍正匆匆远去的背影,怡亲王不由得有些愕然。真是很少有机会见到四哥这幅慌乱着急的模样啊!不由得模着下巴暗自揣度,莫不是这位冷面冷心的四哥也终于有了放在心尖尖上的红颜知己?瞧着四哥对那位奉辰苑主子着紧的样儿,想来应该是极为宠爱那位的吧。可是若说宠爱,那也应该放到距离养心殿近些的殿宇好好疼宠才是,怎么偏偏将人放到那么偏远的奉辰苑去了。况且,那奉辰苑原来不是住着些管园子的奴才吗?这又哪里是住得了主子的地方啊?况且听刚才那小太监的回禀,这奉辰苑主子的身子怕是十分不好,也不知能不能挺得过这关。唉!这四哥怎么尽是喜欢像敦肃皇贵妃那样娇娇柔柔、弱柳扶风似的美人呢?又暗自叹息了一番红颜胜人多薄命之类的感慨,便出宫回府去了。
当雍正的御驾匆匆行至奉辰苑的时候,却意外的在院中见到了那位原以为会昏睡在床上的人。
只见那人穿着自己前日送来的天青色冬衣,披着自己赏赐的紫貂披风,就这样轻轻巧巧的站在院中对着一株在雪地里绽放的红梅,露出浅淡的笑颜。衬着柔和的日光点点,那人苍白的面色也似有了一丝红晕。或许是那人最近消瘦得厉害,原本身材与自己差不多的他如今却被自己的披风松垮的包围着,紫貂丰厚的皮毛越发显得那人瘦弱无依、伶仃可怜。
雍正看着那人略微红晕的俊雅面容上精致凤眸中流转着璀璨光华,有些被震撼的同时,心里竟狠狠的掠过一抹不祥。
雍正走下御撵,皱着眉,匆匆行至那人身畔,二话不说的拉起那人的手臂,大力强势的将那人拉回屋里。绷着脸,将那人摁在床上,盖上了锦被,又将暖手炉塞到那人的手中,触及到那人冰冷指尖,雍正的脸色不由得又黑了几分,终是忍不住开口训斥道:“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自己的身子是个什么情况,难道不知道吗?竟然还敢给朕跑到这冰天雪地的院中发呆。你是不是嫌自己的风寒好得太快?肺疾发作的不够厉害?”
暮朝见雍正着急的样子,听着他面上严厉却满含关切的斥责,心里竟漾起一抹温暖。没生气,也没害怕,仰起脸直视着雍正,笑着答道:“谢皇上关心,我一切都好。刚才只是晕了一小会儿,很快便回转了过来。如今好多了,胃不痛,也不咳。胸闷气喘也没有了,从醒后竟一次也没呕过,身子竟是觉得比前几日松快了很多,想来是御医妙手回春,就快大好了。”
听了那人的解释,雍正不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担心了。
那人的身子,怎么可能会大好?
尽管自己以前也说过些敷衍安慰那人的话,但是雍正心里明白,若说这满大清医术最高明的非是这几位为自己诊脉的御医莫属,因此对御医们的诊断,雍正虽然生气,但心里实际上是深信不疑的。如今见着那人这样子,怎么看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啊。
雍正安抚了那人几句,严令那人在床上休息。又将御医们叫到偏殿,询问后得知那人果然是大限已至,心里便堵得难受,直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横眉怒目、厉声责问御医为何好好的一个人,突然便成了这副模样。
御医们颤抖着跪了一地,其中一位御医带着哭腔开口答道:“奴才等实在不知啊。八爷昨日的脉象还算平稳,病情也控制得还好。不曾想今日便突然成了这幅模样……原本上午奴才为八爷诊脉的时候,主子的脉象还算平稳。谁知八爷与奴才闲话了几句后,却突然脸色大变,口不能言,整个身子似乎都有些凉了。奴才们赶忙施救,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却又喷出几大口鲜血,随即便昏了过去。奴才们再探脉象,却是数疾并发,极之凶险。若是昏睡不醒,又或是醒后衰弱无力、病况严重,还能勉强用老参汤拖得几日……可如今看八爷这样子,分明就是……”
御医颤抖着不敢将那几个字说出口,却依然让雍正的心里一片冰冷。
雍正定了定神,皱着眉,咬牙切齿的怒道:“你和八爷说了什么闲话,惹得他如此?一字一句的给朕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你便不用活着了。”
那御医抖得更加厉害,几乎痛哭出来,“回万岁爷,奴才万不敢在八爷面前胡言半句。只是今日为八爷诊脉,发现八爷的风寒肺疾好了很多,便说了几句讨喜的吉利话。八爷先是夸赞了奴才的医术,又笑着随口问了几句脉案药方。还问奴才能不能给他用些西药,叫什么,什么青梅什么的,说是对医治肺疾风寒大有奇效。奴才属实没有听过什么叫青梅的西药呀,八爷又不甘心的问了其他几位御医,几位御医都说没听说过这种药,就连一位与洋人神父有些交情的陈御医也说从未在洋人那里听说过有这样的药,八爷便愣住了,随即变了颜色……奴才该死!请万岁饶命!请万岁饶命……”
雍正也听得迷糊,有心查证又担心时间不足,正烦乱间,高无庸禀报说是太医们都已到了奉辰苑,请圣上示下。
雍正便先让人将那位御医看守起来,又吩咐太医们进殿为那人诊脉医治。不出所料,得到的结果,依然是大限已至,回光返照,怕是……拖不过今晚了。
雍正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翻来覆去的挤压撕扯着,不是有多痛,但却一点一点纠结着,拉拽着,让自己心烦意乱的难受。雍正想怒骂,想大喊;想将伺候不利的奴才们杖毙,想将医术不精的御医们斩首;想指责那人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不说好好休养还每日劳累胡闹;想责怪自己为何不将那人再看紧些、顾好些;甚至想为何当初会放任奴才欺辱他,为何要拿九弟、福晋的死刺激他……他想,他只是想,让那人,活着。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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