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暮朝在清宫中度过的第一个除夕之夜。♀因着并无知心人陪伴,暮朝也自然没有守岁的兴致。然而这些年来,暮朝却是有着晚睡的习惯,有些时候是睡不着,有些时候则是不想睡。
既然不睡,自然是要找些事情做的。暮朝信步来到书案旁,拿起自己正在撰写的书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又动笔写了起来。
说心里话,暮朝其实也不清楚究竟自己现在写的这些东西能不能真的起到预期中的作用,毕竟自己已经努力了太多次,也失败了太多次了。然而,那些年跟在那人身边,总是听着那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用不同的心境和语气说着同一句话,“有很多事都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会有成功的希望”。暮朝每次听到那人说这句话的心情也大不相同,有时轻松、有时愉悦、有时恼怒、有时又伴着难言的心碎。如今时光流转,很多人和事都早已离自己远去,有些事暮朝不愿想,有些事则是不敢想。然而这句那人常说的话却被暮朝记了下来,在自己情绪低落的时候念两遍,聊以作为勉励自己撑下去的慰藉。
不管宫中如何喜庆喧闹,奉辰苑这里倒是格外的宁静。暮朝倒是非常喜欢这种宁静,可以让自己静下心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暮朝用修长的手指握住上好的湖笔,在洁白的宣纸上信手将自己脑海中想要让雍正知道的事情一一写下。或许是因为心无旁骛的做着一件事,因此内心格外宁静平和,却也没有那些雍正所担心的孤独寂寥的情绪。
暮朝正写得专注,却忽然听得一声激动、暗哑的呼唤:“八哥!”,暮朝不由得回头望去,只见殿中进来一位身材高大之人,浓眉、凤眸,面色略微苍白,似乎刚刚大病初愈的样子,脸颊消瘦得有些凹陷,至今仍带着些许的病态。那人见到暮朝极是激动,步伐踉跄的冲到暮朝身边,打量了片刻,便一把将暮朝紧紧的抱住,双臂很用力,力量大得让暮朝觉得自己的骨头都似乎要被捏碎了。暮朝却没有推拒,反而用手轻轻拍着那人宽阔的背。良久,那人的身子依旧颤抖不停,暮朝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肩上渐渐传来的湿意。
过了许久,等那人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些,暮朝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对那人说道:“十弟,我没有想过此生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那人正是胤禩最疼爱的弟弟爱新觉罗·胤。刚刚见面之时,暮朝险些没有认出允-来,因为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以往强健壮硕的身材如今却只剩下病态的消瘦,向来健康红润的面庞如今却变得病弱而苍白,曾经俊朗明亮、桀骜不驯的黝黑凤眸渐渐被残酷的境遇消磨的只剩下抑郁和痛苦,再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暮朝望着这个自小便跟在胤禩身后,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仍然不离不弃、共同进退的至亲兄弟,心里竟也泛起了一丝感慨。
允-终于平静了下来,松开了暮朝的身子,又拉着暮朝走到桌边坐下,仿佛看不够似的一直盯着暮朝的脸,仿若一不留神暮朝便会在眼前消失一般。
正当允-想要开口之时,门口却传来了高无庸尖细的声音,说是奉皇上的旨意,送来些酒食给八爷、十爷作为夜宵。
暮朝连忙开口吩咐将夜宵呈上来,只见端着精致食盒的宫人们一阵来来往往,随后桌上便迅速的摆满了各色美食佳肴。
暮朝见允-低垂着头,也不吭声,便主动开口对高无庸说道:“请高公公转告皇上,谢皇上百忙之中竟还费心想得如此周到,这桌宴席很好,谢谢皇上的赏赐。”
高无庸连忙弯腰应诺,接着又说道:“皇上让我转告八爷,原本今日也想让府上大阿哥过来陪八爷守岁,然而不巧大阿哥今日感染了风寒,皇上担心大阿哥过来会过了病气给八爷,便吩咐大阿哥安心在府中卧床静养,说是等养好了身子便安排大阿哥进宫与八爷一聚。皇上还说已经派了太医去为大阿哥诊过脉,说是风寒并不严重,只消静养几日便会痊愈,还请八爷安心,不必牵挂。”
暮朝听了,微笑着说道:“皇上想得很是周到,我今日能与十弟一聚,已是喜悦万分,请高公公替我向皇上转达我的感激和谢意。♀”
高无庸笑着应了,眼睛扫了扫桌子上的菜肴,又说道:“还有一事,皇上让奴才提醒八爷,这桌宴席中的细粥、汤品、精致细点八爷都是可以吃得的,只是那大油大腻之物还请八爷万万不要品尝。此外,这美酒八爷也是碰不得的,一口、一滴都不行。皇上还说等八爷养好了身子,有多少好东西都吃得,多少美酒也都喝得,只是现在还是要以身体为重才是。”
暮朝听着雍正细细的嘱咐,心里不禁有些好笑,暗暗想到这天下有几人能知这位冷面帝王竟是一个如此琐碎的话唠之人,对待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却是事无巨细都要看都要管,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性格简直破坏了他原本冷面威严的帝王形象。
直到暮朝笑着一一应了,高无庸才心满意足的带着一众宫人回养心殿复命去了。
暮朝自己在殿中的时候,通常都是不需要侍从在旁边服侍的,如果不是为了让那多疑的帝王放心,暮朝也不会放任侍从暗卫们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然而今日,暮朝确发现一向喜欢在自己眼前晃悠的侍从宫人们均已消失不见,想来是得了雍正的吩咐,所以才刻意走开的吧。可是,雍正又岂会放心让自己与允单独见面,暮朝仔细用精神力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气息,果然发现了暗卫的踪影。数量不多,一个而已。然而对于雍正来说,一个暗卫,已经足够让他知道自己想要知晓的一切了。
这个暗卫,显然是高手。若非暮朝有着异能辅助,怕是也无法察觉那暗卫的踪迹。若是普通人,更是无法察觉那暗卫的存在。至少暮朝审视着允-的武功,便知道允-定然是不知这附近还有暗卫存在的。
暮朝原以为当殿内只剩下自己与允-两个人的时候,允-定会迫不及待的对自己一诉衷肠,然而出乎暮朝意料之外,允-只是呆呆的坐着,凝视着满桌的美食佳肴,眼神阴郁。
暮朝略一寻思,便对允-的心思了解了几分,倒也没有迫他开口,而是拿起桌上精致的酒壶,为允-斟满了一杯酒。
暮朝将酒杯递到允-面前,微笑着说道:“这酒香气凛冽,正是你最喜爱的竹叶青,四哥心细,怕你喝了伤胃,特意吩咐人将酒暖的正好。你我兄弟二人难得今日一聚,十弟定要满饮此杯,方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允-却仿若没有听到暮朝的话一般,并不接酒杯,仍是低着头,看不清脸色。
暮朝想了想,又劝道:“只可惜九弟今日不能在此与你我一聚,不然,他倒是最爱那女儿红,每次喝到上好的女儿红,九弟都可以连饮三大碗。今日九弟虽不在,你也该替九弟喝一杯美酒才是,以免他又念叨,说你每每都与他斗嘴,少有让着他的时候……”
然而暮朝尚未说完,却被允-狠狠的握住了拿着酒杯的手,只听允-气息不稳、目眦欲裂的低吼道:“你住口!你既然口口声声的称呼那人为四哥,又岂敢再提及九哥?你难道不知,九哥就是被那人除籍、改名、j□j致死吗?你的仇、九哥的仇,他对你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你如今……都忘了不成?四哥、四哥,唤得多亲切!他殷勤关照,你尊敬感恩,你们还真是兄友弟恭的很!我原以为你被那人圈禁宗人府,指不定如九哥那般受了多少侮辱虐待,忍了多少屈辱责难!谁曾想,原来你竟是在这里自在逍遥,被那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真是可笑,我和九哥竟然被你们欺骗的团团转,合着你们兄弟俩倒是给所有人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啊!只可惜九哥无辜,竟被你们累的失了性命,而且是被那些下贱的奴才们欺辱致死!如今,你还敢劝我喝你那好四哥送来的美酒!呸!我便是渴死饿死,也不屑吃那人施舍的东西!”
允-越说越激动,双目赤红,已是气极,手劲也越来越大,早已将酒杯捏得碎裂却依然不肯住手,滚热的美酒混着暮朝殷红的鲜血缓缓流下,点点滴滴的滴在地上,允-却是只盯着暮朝的眼睛,根本没有注意到暮朝受伤。而暮朝又向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这点痛楚对于暮朝而言,简直是不值一提,因此被暮朝忽略不计了。于是暮朝也淡定从容的与允-对视着,温润淡雅的面容上竟无一丝情绪变化。
允-看着这位自己打小便一直追随崇拜的哥哥,渐渐回想起从前八哥对他和九哥的关心、照顾,激狂的情绪略微平缓了些,渐渐松开了握住酒杯的手。允-叹了口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右手满是鲜血。允-先是一愣,随即抓住暮朝的手臂,惊慌的发现那人天青色衣袖上竟然被染上了缕缕鲜红,而右手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形状十分恐怖。
允-不由得急红了眼,恼怒道:“你,你怎么不早说呢!右手都被扎成这样了,不喊疼,也不推开我!你这是苦肉计吗?成心让我内疚、让我后悔是不是?太医呢?快让奴才们去传太医来!”
暮朝还真没成心想用这苦肉计,只不过这点小伤暮朝真的没有放在心上,心理正琢磨着如何将允-的心里话逼出来,然后趁此机会彻底的解除允-心里的疑惑,以免留有后患,对自己不利。却不成想允-虽然表面上说着痛恨埋怨的话,心里却还是关心胤禩的。得到这个结果,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吧。
眼看着那允-便要莽撞的向外冲去让奴才们去传太医,暮朝赶紧用未受伤的左手拉住允-的胳膊,笑着说道:“十弟莫要惊慌,不过是一点小伤罢了,无碍的。我一会儿找些干净的棉布包扎一下就好,切莫惊动了太医,反倒惹出许多是非来。”
允-看着那人右手被扎血流不止,伤口外翻露出里面的女敕肉,伤口里还夹杂着些破碎的瓷片,看起来已是万分骇人,更何况那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沾染上了不少烈酒,那会是何等的疼痛难忍。然而那人却没有喊过一声疼,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依旧是温润优雅、浅笑从容。
允-突然想起那人刚被圈禁宗人府时宫中传出的消息,说那人失了圣心后竟被看守的奴才们辱骂欺负,不知受了多少苦痛,如今竟是遭遇如此疼痛也仿佛没事儿一般,难道是……
允-突然紧紧的盯着暮朝的眼睛,咬牙切齿的问道:“八哥,你对我说实话,可是那人逼你?如果是,那么弟弟即便要拼了这性命不要,也定要替你和九哥出了这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