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他心一沉,但并没有放松放开阵法的行为,“你令头顶的日头降落,将白昼化为黑夜!”
这种名声也传到了东方啊……尤利西斯在心里郁闷地想,白昼日落的那个“魔术”其实完全没有圣水天幕等伎俩有技巧性,但是结果却很有影响力。还好东方听说没有“夜妖”等的传说等,否则自己恐怕连在东陆人心目中都会变成“恶之子”了。
风氏的族人十分庆幸他们的阵法不会因为昼夜颠倒而被打断,除非这次对方展露出“将流动的风也固化”的力量,而没有人会这么做的,因为没有人能在不流动的空气里活下来,谁能救得了一个呼吸不到空气、而且肺里被凝固物质填满的人?
接二连三的攻击连接顺畅地攻向被围在阵法中间的西方少年,在“风神之阵”中对手无法移动而风家的杀手们被增强,这个阵法的建立与维系则在在场的每一个杀手的身上,在他们全部失去意识或者生命之前,被困在其中的西方少年都不要妄想走出去。
依旧从容的少年再次拔出了那柄漂亮得不像实战武器的长而细的黑剑,蛛网般密集的攻击从他手中挥舞盛放,每一道轨迹都华美得不思议,他游刃有余地挡下了风家的杀手们全力的进攻,看起来事情就像他所说的一样,他被小看了。不想和他们打架不是他的弱点,因为他是不会被他们威胁到的。
风无光想真该死,大概他的人生和他家族的价值都会就此结束,但是既然从许久之前开始他们成为皇帝座下的杀手,他们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
怪不得百里家族的人都没有回来!
怪不得前线回的报告中充斥着无数怕的描述,说西陆的是恐怖的妖人!
是即使他们手握着非凡的力量,还会被轻易地压制、还会被轻易打败的妖人!
“为什么不能同意我的话?”少年继续问,“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的皇帝,我们以谈一谈。”
你在开什么玩笑。风无光甚至懒得和这荒诞无比的人谈话,但是心头的恐惧又让他觉得自己无比矛盾,他恐惧得不得不在心中月复诽对方,但是却无法驱散任何一点阴影。
这个大孩子的容貌也好语言也好看起来都那么单纯,是配上了强绝的实力之后就变成了足以遮蔽太阳的阴霾,风无光从未如此深切地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贴切心情,他现在心里一点光明都没有。
风神之阵在持续大量地抽取每个风家杀手的力量,即使风无光也渐渐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但是黑的少年还是游刃有余地应对着他们,而且不出任何能造成严重伤害的招数,单纯防御……
单纯防御……
墨色的瞳孔忽然放大,因为那双异色的光的眼睛里露出了太过明显的笑意,好像已经忍了很久终于爆出来一般。
混乱的深渊就在此刻突然出现,他的头脑中那么突兀地出现了巨大的黑洞,旋转着又咆哮着,将他的理智扯得支离破碎——
在真实的世界里风家的杀手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教廷的枢机卿威尔兰神色肃然地把冰冷的银短刀刺进他们的眼中,浓雾一般的魔力气息精确地覆盖了他们每一个人,现在他们都在威尔兰的掌控之中。
自始至终他们看见了什么威尔兰都不知道,安陵明华和他们商量好了将黑衣卫骗到此地,这样尤利西斯便以前往守卫空虚的皇宫。威尔兰则干脆地把这些杀手都囚禁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果有能的话,他会把风家的杀手一起带回西陆,和他之前监禁的人放在一起。
在把所有的人都控制住之后,威尔兰缓缓地站起身,看向尤利西斯,吐出了阴沉的长句:
“战争是人把自己弄得越来越脏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很脏,杀戮会比任何手段更有意义,道德则只会带来负担、成为牵绊你手脚的枷锁。你是手握着力量的恶之子,分明以将它们统统碾碎,你却为什么像白痴一样仁慈,又为什么竟然一直没有遇到最惨烈的失败?”
尤利西斯抬起右手放在了胸前:
“我是不会把自己弄脏的,战争也不过是绅士的游戏,绅士们从最初到最后都必须保持风度,即使为了游戏的失败付出死亡为代价,也要心平气和地看着那个结局降临——当然,我指的是自己的结局,如果因为我个人的失败,还牵连了原本以避免厄运的其他人,我会表示哀悼。”
他很平静。只表示哀悼听起来好像很对不起亡者,但是问题是自己都死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以“补偿”的方法。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瞬间,哀悼、回忆,此外还能做什么事情呢?
“嘿……”威尔兰的表情苦涩而又疑惑,“那么你曾经拖的时间呢?为了你的利益而牺牲了的人呢?”
“我又不是歌剧里塑造的纯善无比的英雄。”黑的少年偏过头,他的双眼现在看起来都深暗接近黑色,仿佛翻腾着毒药,“我尤利西斯是自私、自我中心的,我爱我自己,当然偏袒我自己,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事情我很难做到,只除了对方是我爱的人的时候。”
爱不是专指男女的爱情。
威尔兰的瞳孔放大又收缩:“你竟然将这些邪恶不端的言辞这样公开地讲出来!”
对自己心中的恶念竟然毫不掩饰地坦白,枢机卿们更加熟悉也更加难以容忍的黑道贝尔维亚·奥特里斯也没有这样说过!
“从前我也不会讲出来。”尤利西斯微笑,并不惭愧,“从前我一直想逃避这些,想要表现得像我是个完美的绅士,不过现在我认为讲出来也无妨。”
他融合了自己的恶念人格,因此以真诚地承认自己的一切卑劣之处。每个人都无法逃月兑心中的阴暗,不同的只是每个人面对这份阴暗的态度。
真的是绅士游戏论……威尔兰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你这种既善良又邪恶的人我不能理解,它们在你的身上存在得那样分明又对立,在此前我不会认为刚才那两段话是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尤利西斯……你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啊。”
少年收敛的笑容:“您呢,威尔兰先生?您难道不是一个残酷冷漠、却又非常善良的人吗?您分明以完全不理会与我的承诺,把所有‘浪费您魔力的东方异端’统统杀死而不是把他们留在您的监狱里,是因为我说不要杀他们,您承受了来自枢机卿会议以及教廷其他方面的压力延续着他们的生命,并且决定同意我的意见,将来让他们返回东陆。”
威尔兰的目光凝滞在什么都没有看的方向,然后他猛地转向了西边,似乎在遥望他根本不能看见的故国。
“威尔兰卿?”苏妮娅轻声说。
枢机卿猛地回过神来,用恢复了淡漠的语气说:“尤利西斯,有些道路是无法回头的,有些道路是无法掌控的,能够反抗命运的先决条件是有能力反抗。”
“在许多歌剧里,难以反抗的男女主角们选择了死亡。”尤利西斯应道,“即使命运的威力无比强大,我们仍然有这最后的反抗手段。”
黑鸟会获得自由,或者撞死在钢铁的围栏上,头破血流。
威尔兰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意,那是一个理智的人看待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又有怜悯又有一种微妙的羡慕的神色:“不不,尤利西斯,反抗命运的先决条件是有能力反抗……”在他重复了这句话之后,他稍微详细地进一步说道,“用死亡来反抗的先决条件也一样——首先你要有能力自己选择死亡,才能进入寂静圣洁的安眠,才能在亡灵节的圣歌中升天离去,而真正的命运,会将生和死都锁在它的安排里,会将你的灵魂牢牢握在它的控制之下,会剥夺你一切做出选择和决定的权力。尤利西斯,年轻人们,特别是你这样拥有了力量的年轻人,总是轻视这个世界。”
苏妮娅奇怪地看着他:如果说在绝境中想求得生存是困难的,难道想要寻死也是困难的吗?
“看起准备工作结束了,你们的速度超出我的预料。”白衣公子的声音响起,安陵明华摇着黑色的折扇,淡淡地审视着躺倒了一地的黑衣卫,从他们眼中流出的血看起来有些惊骇,但这个只会弹琴和作诗的书生却十分自若坦然,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以算得上“惊惧”的情绪,更看不出他刚刚玩弄了这些御用的杀手。
威尔兰皱起眉头看着优雅的东方公子:“我想这些人最好不要返回东陆,即使要放他们回来也要消掉他们的记忆。”
受到安陵家的紧急呼唤出动却被对方俘获的黑衣卫、分明直接受到威胁却毫无伤亡的安陵家。如此局势如果被直接摆到东陆皇帝的面前,皇帝只要还没有被疾病或心病缠得思维混乱,不用一秒就会明白安陵家故意诱骗了他的杀手们。
“无妨,对他们的处置诸君以随意决定。我方的行动仅在我国境内展开。”安陵明华悠然浅笑,并不在意,“但是尤利西斯先生,你太相信我们了,我能问一个理由吗?”
“我信任你们难道不好么?”尤利西斯没有正面回答。
“呵呵,极好极好,只是令人心生不安。”安陵明华道,“世上岂有无缘无故之信任?”
西陆的少年剑客玩味地看着东陆的书生公子:“世上没有无缘无故之信任……所以我对你乃是有缘有故之信任。”
“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安陵明华大幅度地摇了几下扇子,“真是愧不敢当啊,那么等到你真正信任我的那一刻,请告诉我那个理由吧?”
然后他便离开了,大概是知道这一次得不到他想要的回答,亦或是已经听出了对方真正的答案。事实上尤利西斯想,如果自己的信任是正确的,安陵明华一定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同意和东方贵族的结盟。
“我已经把地图记得很清楚了,”苏妮娅对尤利西斯说,“我们晚上去见水寒星或是白天去见呢?”
这番话说出来好像打家劫舍的盗贼团在商量今晚下手的目标,一点不像西方大陆的君主前去与东方大陆的君主谈判,但是这个情景却无比地和谐,威尔兰暗暗地吸了口气,他们的女皇和恶之子的思想都已经月兑出了教廷的预料范围,他们光明正大又事事诡异,显得时而聪明时而愚蠢,更糟糕的是这两种切换之间完全没有规律。
完全不控。
“原来如此……”忽然有人出了一声长叹,苏妮娅、尤利西斯乃至威尔兰都惊讶地看向那个人,他们的心情在此刻出奇地一致,也许从来没有这么一致过、以后也不会再有这么一致的时刻。
说出这话的人不是安陵家的人也不是西陆的客人们,而是一个早就在极度的惊愕之中被潮卷而起的黑暗梦境吞噬了意识的风家的年轻杀手!他应该已经不清醒了,他连思考的能力都几乎失去,不能还有说出完整句子的能力,更不能还有行动的能力,是他却站了起来,并且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这句话!用纯熟的蔷薇帝国语!
能力被破带来的反噬让威尔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他控制之下的人挣月兑了他所施与的枷锁,并且反向带给他巨大的冲击。他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渐渐昏迷,最后浮现的意识竟然是希望那个恶之子再次华丽地如游戏一般打败未知的强敌。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是有罪的,那个连战争都看成绅士游戏的少年不愧恶之子的称号,完全是个冷酷又难以理解的恶魔,是他那么希望尤利西斯能够胜利。
“世上有很多怕的人……”那个年轻的杀手继续慢悠悠地说,他的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看着,又好像包罗着一切,“但是像你这样分明善良仁慈又以理直气壮地邪恶得判若两人的人,比什么人都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