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颂心中一路而来的烦焦没来由竟退下了几分，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想是这些日子府上的仆从端汤换药来来去去地习惯了，那清瘦身影却是动也没动，仍旧背着身子手里握着书卷。
俞颂眉端略略挑起，便也不动声色缓步走近前去，自他背后绕到了正面，却未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敢情这荀丰一手握着书卷，另一只手却撑着头打起了瞌睡，就着晨间星碎日光补了个回笼觉。
被这一声嗤笑惊到，荀丰猛地睁开眼来，正对上俞颂笑得微眯起来的精遂双眸，原本勇武的锐气被这一笑缓了三分，七月日间方刚炙热起来的日光镀了他周身一圈，端的是耀眼非常。
梦方乍醒的脑中尚未清明，恍惚地一瞬竟忘了是被眼前这人的嗤笑扰醒，一向清亮的眼睛难得地有些失神。
没料到月前曾以唇舌之争把自己气得不轻的尖刻书生还有如此近乎呆傻的神情，俞颂被他这满脸茫然再次逗乐，蹲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大致平齐，勾唇笑道：“荀大人，伤可好一点了？”
挨近的深刻五官被放大地凑到自己面前，荀丰没来由地竟突然红了脸，伸手挡着唇间偏过头轻咳了一声：“好、好了，多谢侯爷挂怀……”
“既然好得多了，”俞颂直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踱到一边，在一几之隔的扶椅上坐下，道：“那……摩伦要从蔚水打过来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嗯？”荀丰这一惊吃得可非同小可，总算自方才的慌神中彻醒过来，记起自己这是在与耀阳侯说话，忙地起了身，匆匆地行了个礼，道：“侯爷是说，摩伦军进犯蔚水？”
俞颂耸着眉点了一下头，便将方刚接到的军报简单说了。
荀丰再次一惊，数日前中军大将邱增的兵马抵驻上业城的消息已在府内传开，但想来侯府中如尉迟舒一众谋士早该有所预计，而耀阳侯本也是经年征战之人应是早有对策，却未想给摩伦抓住了这个机会突然发兵。这月复背受敌竟是一时成了两难，若是稍有一步不慎，耀阳俞家两百年来刀下血里拼杀出来的声威，一夕便能身败名裂。
荀丰轻蹙着眉垂头思索，俞颂便也不再说话，只盯着那低眉细忖的半张脸，右手指节分明的指尖在扶手上缓缓点着。
半晌，荀丰蓦地抬头，端秀清俊的脸上一对微微上挑的眸子闪闪发亮，问道：“若无邱增南下兵马，摩伦王亲自领兵危驻蔚水，侯爷会发多少兵力前往蔚水？”
“八万。”俞颂眸色陡然加深，答得却极是果断。
荀丰闻言，向着俞颂抱手一揖，道：“那便请侯爷领八万人往蔚水抗御摩伦军，另遣祁将军引五千精兵至上业。”
俞颂眉间略略一挑，道：“我耀阳统共三十万兵力，这还算上州界四地常驻人马、各郡城官军再加上拂辉城的守城驻军，荀大人不会不知道罢？”
“下官略有耳闻。”
“既然荀大人已有了解，想必亦知道，”俞颂倒也不遮掩，干干脆脆掏了家底说了明白，“除非必要之时，备战之中能够调遣的兵力不过十六七万，一旦战事打起，这八万人马调至前线，后方尚需兵力备足以做援军，荀大人如此建议，便是彻底撂下南下朝廷之军不管，听之任之了？”
“正是。”
俞颂后背靠上椅背，勾着嘴角摇了摇头。
“最后决定自在侯爷，但侯爷不妨听下官说完。”荀丰上前两步，续道：“两相之处事，下官虽不能说是尽数知晓，但总算是了解一二。除却摩伦和一众附属小国，当今天下兵马最盛之地，无非鼎西、耀阳、碧黎三处，而其中镇守碧黎七地的南宫除将军，因其唯一的小妹五年前嫁与鼎西王封棘成为鼎西王妃，鼎西与碧黎势力如今已然连为一体。朝中制政腐朽，两相虽大权在握，却也明白这底下多是见势而动的阿谀之人，堪用之材少之又少，叫嚣愈是日盛，愈是底气不足。劫狱行刺之事事发，两相虽在朝上闹得厉害又让皇上怒意大起甚至出兵讨伐侯爷，实际上他们最怕的，倒是侯爷真的反了。”
俞颂眉间褶出一条细痕，抬手示意荀丰接着说。
“邱增此人，属季相一党，未有多少军功却得封中军大将，平日里上阵打仗之事未必抢前，这番却听说是主动请缨，多半便是季相授意。朝中并非没有擅长用兵之人，镇北将军丁用便是不多得的良将，还有平东将军向淮，虽是芮相手下之人，但将兵打仗却是勇武非常。此二人并未领兵，一个邱增……”荀丰唇角微微一挑，上扬的眼角露出惯有的不屑，衬着那一对眉眼神采飞扬，“下官先前是因通乱反叛获罪，两相自然而然就将劫狱之事推到侯爷头上，倒也是歪打正着，只是那夜袭两府之事冤了侯爷。两相如今最怕的，是侯爷、鼎西王和南宫将军个个忠心耿耿，齐心协力除他二人匡扶正统；另一个让他们更怕的，便是你们全都反了，迟早更是要收拾他们夺定天下……只有就中斡旋，借着皇上眼观不及胡生是非两相方能坐收渔利，若能惹得皇上再不信任侯爷更是再好不过。如此心态之下，侯爷认为，两相怎敢让邱增真刀真枪地跟侯爷动手？只怕是整个耀阳的军力全去打了摩伦，他也不敢惹上侯爷。”
一语落毕，俞颂看着荀丰微微上挑的眼角璃光，心中难得的一反咒骂尉迟舒的常态，很是暗自地夸了这小子的眼光一番。
“那依荀大人看，邱增驻兵上业，是个什么意思？”
“邱增屯军上业不过是在面上做给皇上看罢了。”荀丰微微一顿，续道，“若下官所料不错，邱增一定随身携了两相的密信，多半便是暗中联合共抗鼎西、碧黎之意……侯爷可令尉迟大人随祁将军同往，应付一个邱增，该是绰绰有余。”
俞颂心下暗自挑眉，这荀丰初至耀阳数日，不仅这内中人事几何算得清清明明，竟连带着自己此行如何调配军力人手都猜了个准。
故意皱起浓眉，抱着手抬着下巴与他对视，道：“尉迟舒跟祁单去上业，谁跟我去蔚水？”
荀丰被俞颂凌锐目光一扫，先是一愕，随即弯起唇角笑得眼眸晶亮：“耀阳侯府人才济济，侯爷心中想必早有人选。”
“哈哈哈，好一个早有人选！”俞颂大笑着站起来，眉间初时隐隐忧虑早已一扫而空，“收拾一下，明日一早随我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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