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颠簸在通往辛韦城的马背上,白奉还是不敢相信地频频摇着头,“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摩伦与耀阳军打了几十年,两方虽几乎已是不共戴天的宿敌,却也打出了默契。每逢大战不论谁胜谁负,败方自会一路后撤暂时休战,一般都是以双方在蔚水附近对峙半月以上后徐徐撤减兵力收尾。再者,大昌历来视摩伦为南方异族,能打便狠狠打,有打不过便整兵休整之后再打,整个耀阳州部署严密,就是以防抗摩伦为旨,双方军士更是宿怨敌仇甫一相见便是要杀红了眼,像这样有一方提出要坐下来“详谈议和”的,当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今非昔比,”荀丰较前方的白奉落后了半个马身,听到这话催马赶了上来,道:“这次摩伦王选在此时发兵,本来打的主意就有待考究,如今被我们再破辛韦城,他便立即要求议和,估计这条退路早也算计进去了。从尉迟兄前日传回的消息来看,两相与摩通宇似乎未有勾联,多半是摩通宇算在此时想要趁火打劫,却不想被我们反破其谋;但我们虽是大胜一场,对朝廷却仍负反贼之诬,仍是两面受敌的情状,我想……摩通宇应是再想趁乱讨个便宜,单看我们要不要得起他的价了。”
“荀大人所言极是,”白奉点了点头,转过脸向着荀丰笑了起来,初来乍到便为耀阳军带来这一场夹缝求生的难得大胜,让他对这个单薄书生有了很大的好感,“荀大人此次良谋奇计,在这个要紧关头大破摩伦军,而且居然又把他这辛韦城给占了,当真痛快!上回尉迟兄出计头次破城便一时声名大噪,荀大人此番功绩更著,这会儿耀阳州里怕是传翻天去了。”
荀丰谦逊一笑,转眼看向另一侧的俞颂。
俞颂似乎并未听见他两人的对话,只在反复叮嘱着身边的将领入城后的交接。
加上之前在久陵郡与荣靖的交手,连续三个多月从北到南的行军,半月有余同摩伦的激烈征战,虽说攻城劫军都是为占领辛韦城的姜亭主军打作掩护,但这其间数十次大战小仗无不是他亲自披甲厮杀。为了瞒过摩伦军,为姜亭争取更多时日及至后来的拦截生擒纳谷,若非亲身跟随亲眼所见,无法想象这个贵为耀阳侯的男人在战场上是如何悍烈勇猛、不遗余力。战火的熏洗让他本来健硕的身形似乎消瘦了一小圈,微微凹下的两颊上有些不知是泥污还是烟灰或是偶然擦到的刀锋留下的浅口,却仍自看不出星点的疲惫或憔悴,而整支军队里人人都津津乐道的破城喜讯,也没有让他的嘴角绽出些许的喜色。
这个男人,他深知自己是整个军队的灵魂,既不能显出疲累,也决不能过早喜极。
辛韦城门已可望见,俞颂一挥马鞭当先冲了过去,荀丰略略低头,与白奉一起纵马紧随其后——本想出言提醒他无论之前如何推测,未知摩通宇谋划何许前还是小心为上,眼下看来,自是不必替他操心了。
高大的城门双面齐开,姜亭已候在门内,见到俞颂的黑骑,抱拳躬身行了个礼,一旁方才听候嘱咐许久的年轻将领徐庐翻身下马,两人简单交换了几句交代,徐庐自队列之中分出一队人马靠右而行转向东面而去,而姜亭则立即飞身上马,扬手一挥,左面的一列军士上前开道,引着俞颂等人向南面大道而去,耀阳军纪严明规矩严整,一整个交接完毕,竟不到一刻之时。
与大昌吏治不同,摩伦每座城池虽都属摩伦王所有,但支配每一座城钱粮军队的,却是这座城的城主。此一制例虽显蛮陋,且城主或多或少都难免在自己的城池之内纵权享乐,但好处便是军政集一权,城主即为守将文武皆备,祖祖辈辈皆是土生土养,守城也更为坚定牢靠。
而此番议和,地点便是设在辛韦城主昆伏的府上。
靠近府前,可见一列摩伦士兵列在西侧,姜亭则领着自己的军士列到另一侧的东面,再前前后后地谨慎确认了数次,这才迎请俞颂下马。
双方互相都极是提防,按照约定,府内已排有两军精锐军士各三十人彼此防备,两方主帅各只能带三名亲随入内商谈,俞颂这边倒也无甚可挑,便是荀丰、白奉、姜亭三人。
一只脚方刚迈入城府主厅,已可觉察到一道目光犹如利刃一般射来,俞颂微微挑眉抬眼,毫不避让地与那目光正面相对,面上胜者的骄傲和大国贵胄的凛然恰到好处地露出三分掩起七分,缓步沉稳地步到自己的座椅边,一撩衣袍,大马金刀地坐定。
俞颂喜好亲历亲战,因此摩伦士兵对其除了敌意之外并无过多好奇,而摩通宇则是少现前线,耀阳军中兵将,包括俞颂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传言之中的摩伦王。
摩伦地处大昌之南,疆域大多为广阔山地,十余支族组成一个大国,对外极是齐心,但无外患时却时有内斗。“伦”为摩伦话中“土地”之意,哪一族势力最大族长最强战胜了其他部族,“伦”字之前就冠以那一部族的姓以示尊贵;三十六年前便是摩通宇的叔父为摩氏部族统领了整个摩伦,而其叔父并无子嗣,便由其长侄摩通宇继任摩伦王。
这第一次与摩通宇的照面,不得不说,是一种气势逼人的压迫。
危险。
这是他给耀阳一方所有人的第一感觉。
摩伦人以天为尊,七色为神,普通百姓身上最多只可着三种颜色,士族大官可着四种,而王族则可着除蓝色外的五色衣饰。不过,摩通宇显然并不喜欢繁复的着色,一身的黑衣镶着金红色的滚边,只右手腕上的五色环饰彰示着他作为南方沃土霸主的尊贵。那冰冷的眸色有一种奇异的朦光,瞳仁似乎要比常人较小一些,鼻骨的棱廓异常坚-挺,紧闭的唇线绷得笔直,明明只是不发一响地闲闲而坐,却仍令人感到一种随时可能扑跃而上的紧张,像静卧之中等待猎物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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