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眼中,南宫世家是一个比较神秘的家族,富甲天下,财权皆握,不仅有出类拔萃的江湖高手。运筹帷幄的商业奇才,甚至还出了一批权倾朝野的重臣。座落在成都府的南宫府邸,据说是由前朝先帝御笔题写的金匾,朝廷划归方圆五十里旁人禁入的私家领地。雄伟壮观的门第住宅至今仍彰显着家族的荣耀。
夜幕低垂,偌大的南宫府已处处点起了灯火,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气派中又显出几分寂寥。如今南宫世家共有三房,除却家主南宫经天居住的“威德堂”,长房南宫逸、次子南宫邈,三子南宫述,分别住在府中右、左、后三处宅院。
已过了晚膳时间,各房内丫环仆从来回穿梭,收拾食具,传茶送水,虽往来络绎不绝,但都悄无声息,显得平日里训练有素。
突然,一阵噔噔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只见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出了长房南宫逸的“静思轩”,一溜烟似地向长房嫡子南宫瑜居住的“清晖园”而去。
清晖园并不很大,但布局别致,环境清幽,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五间抱厦上悬着“清风峻节”的匾额,后院是一个空阔的院落,本来是一个花园,但南宫瑜是个男孩子,不喜花草,索性叫人拔光了改成了练武场。
游廊尽处是一间书房,房中摆着一张花梨大理石条案,案上放着各种名人法贴,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一幅雪白的宣张铺放在案上,一名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正悬腕执笔,誊写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阙词: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来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少年就是南宫逸的嫡子南宫瑜。他秉承了父母的好相貌,不过小小年纪,已是出落得修长挺拔,面如美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顾盼流转之间,神采动人。
一名在旁边侍立的十五六岁模样容貌娟秀的婢女凑上前,娇笑着道:“少爷写的这是什么意思?婢子可真看不懂。”
身子还未挨过去,南宫瑜的眼光已冷冷的扫了过来,淡淡地道:“退下。”
那声音竟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婢女讪讪地退到门口处,正在这时,那名小厮一头闯了进来,口里叫着:“少爷——”一眼瞥见南宫瑜不悦的目光,到口边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人也规规距距地立在书案前,垂手禀道:“禀少爷,老爷和夫人让你去一趟。”
南宫瑜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笔搁在右手侧的青瓷卧山形笔架上,婢女立刻奉上一条拧得半干的毛巾,南宫瑜拭了手,在小厮的服侍下穿上玄色狐裘大氅,便向外走去。
小厮和婢女忙跟着也走了出去,天色虽已晚了,但从清晖园到静思轩并不远,且路上隔几步远就有一座石灯,倒也用不手提灯笼照明。南宫瑜负手走在前面,小厮和婢女离他五步开外,不远不近地跟着。
小厮盯着南宫瑜不紧不慢的步伐,压低声音道:“蕊珠姐姐,你说少爷自从三年前从马上摔下来之后,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是啊”,那名叫蕊珠的婢女也深有同感,“以前要叫少爷写字,可比登天还难,我在书房伺候,可没少吃苦头,”她眼珠一转,也压着嗓音道,“庆安,少爷他不会是被什么附了身吧,你不知道,他只要瞟我一眼,我就全身冒凉气。”
“我的小姑女乃女乃!”庆安一把捂住她的嘴,“这种话也是乱说的?小心让人听到了,一顿板子打了卖出去!”
二人赶紧闭口噤声,打量一下南宫瑜并无任何反应,这才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垂手跟上。
其实他们俩说话声音虽低,但南宫瑜却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并没有发怒,甚至脸上还泛起了一丝淡淡的苦笑。
因为只有他知道,他真的不是南宫瑜。
他是龙一飞。
他也说不清倒底是怎么回事,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那个混乱的灭门之夜,熊熊的火焰把整个天空都映得血红刺目。他站在火蛇飞舞的大殿前,望向那名令他终生都无法忘怀的白衣女郎。
“假如有来生,你可愿许我一世?”他曾是如此的骄傲,但面对一份求而不得的感情,他宁愿卑微如尘土。
而萧冰清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她白衣染血,鬓发散乱,但依然无损她高贵的风华,反而更增添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纵然有来生,我还是要和云鹤在一起。”萧冰清看着和她并肩而立的江云鹤,二人十指相扣,眼神里是龙一飞从未见过的温柔,“我们早已相约,要生生世世相守。”
龙一飞的眸光迅速黯淡下来,他再一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这一眼,始可记她刻骨铭心,地老天荒。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像告白,亦像是誓言:“愿苍天垂怜,来生唯愿化身草木虫蚁,永伴姑娘左右!”言毕,他一步步后退,退入那烈火熊熊的大殿,肆虐乱窜的火苗立刻将他高大的身形吞没。
透过火光,他看到萧冰清冲了过来,但又被江云鹤拦腰抱住;他看到她张口大声喊着什么,神情焦灼而悲怆;他看到她那双美丽明亮的眼睛里,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令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吧。他心中默念着,闭上了双眼,在剧痛与灼热吞噬掉他最后一丝意识前,他感到,有泪水缓缓从眼角渗出,迅速蒸腾、挥发、化为一缕轻烟。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一切都不同了。
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小男孩,而且受了很重的摔伤,床前每天丫环婆子大夫走马灯似的伺候着,他想,假若他不是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定力过人,只怕早已疯了。
他借助受伤不便多说话,沉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慢慢了解到他是重生到了南宫世家长房嫡子南宫瑜的身上,真正的南宫瑜,可能在从受惊的马上摔落的那一瞬间便已经丧命了。
对于南宫世家,他并不陌生,江湖上积誉百年的簪缨世族,并不过多参与武林恩怨,但一直地位超然,倍受推祟。他也曾经见过南宫逸,那是一个很斯文清雅,略带几分病容的年轻人,他甚至还记得南宫逸当时手中就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当他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时,赫然便是那个小男孩的面容。
很多时午夜梦回,他都忍不住在想,倒底是前生是梦,还是他现在身在梦中?他也说不清,这一场重生,对他来说,是一场幸运,抑或更是一种折磨?
正默默想心事间,忽听见一声清脆的请安声:“少爷安好。”这才发现已经到了静思轩,一名身穿葱绿比甲,月白褙子的丫环向他施了一礼,随后打起帘子,扬声道:“老爷,夫人,少爷来了!”
一进门,一股热气挟着药香扑面而来。南宫逸体弱多病,一年十二月中倒有八个月离不了药,眼下已入了春,并不很冷,但屋内仍放着火盆,显得暖意融融。
南宫夫人亲迎了出来,帮南宫瑜除去大氅。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妇人,南宫瑜的容貌很多都是遗传于她。南宫夫人揽住儿子的肩,亲昵地道:“瑜儿,用过饭没有,娘这里还有给你父亲炖得的乌鸡栗子汤,给你盛一碗可好?”说着抬手想去摩挲南宫瑜的头脸。
南宫瑜不着痕迹的从她怀抱里闪身出来,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回母亲的话,儿子已经用过饭了。”他又转身向南宫逸行礼,“给父亲请安,父亲身体可大好了?”
南宫逸微笑着示意他上前,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极其儒雅的年轻人,面色稍显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深邃明亮,闪耀着睿智的光芒。他温和地询问南宫瑜的学课,南宫瑜垂着手,循规蹈矩地回答了,南宫逸也颇为满意。
南宫夫人在一旁嗔怪道:“你看你,一见到孩子就问这些,瑜儿身子才好,别累着了他。”她又看向自己了儿子,满脸都是慈爱的笑意,“瑜儿,你舅父家的二表姐快要出阁了,为娘要去一趟给你表姐添妆,你和娘一起去好不好,你舅父来信上说惦记你,你三表哥也想和你聚一聚呢!”
南宫瑜悄悄敛一下眉,他本身不爱热闹,况且这些亲戚他一个也不认识,内心深处实在是不愿去,正想找个说辞推了,南宫逸在一旁插口道:“下月十六是白云堡江堡主麟儿百天,你既去松林山庄,不妨顺便往常州府走一趟。白云堡虽不是什么高门望族,但江堡主与其夫人梅雪宫主萧冰清都是名动江湖的人,与他们结交,不会有坏处。“
南宫夫人忙笑道:“不劳老爷费心,妾身早就预备好了,我叫人在琳琅楼打了一整套的物件-----”
她絮絮叨叨向南宫瑜说着自己准备的东西,全然没有看到南宫瑜的脸色慢慢变了。
她已经有孩子了,那个飘逸如九天仙子般的少女,居然已经做了母亲!
已然时隔三年,他甚至已不是原来的他,但为什么听到那个名字,心底仍是锥心刺骨的疼?
南宫夫人似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急忙刹住话头,关切地问道:“瑜儿,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
南宫瑜定了下心神,勉强笑道:“没事,儿子只是有些困了。”
“那就快去睡吧。”南宫夫人起身帮他穿衣,又跟着追问一句,“那明天去你舅父家,你倒底去不去?”
南宫瑜沉默一会儿,垂下眼睛道:“儿子愿陪母亲前往。”
我只想再看她一眼,只看她一眼就够了。在心中,他一遍一遍地给自己的举动找着理由,仿佛不这样说,他就没有勇气去走出这一步。
南宫夫人眉开眼笑,亲自送儿子出了静思轩。
翌日,南宫夫人携了南宫瑜,禀明南宫经天之后,带着数十名侍卫婢女,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出了成都,向东行去。
诚如南宫逸所言,白云堡在江湖上虽算不上百年世家,但只要是有耳朵的人,有谁没有听说过“玉扇公子”江云鹤的大名?但凡是有眼睛的人,又有谁不想一睹昔日梅雪宫主惊为天人的风采?
所以即便是江云鹤想低调行事,只给素日交好的亲友发了请帖,但十六日这一大早,前来道贺的各门各派、各大家族山庄的人还是将白云堡大门处挤得水泄不通,通禀声、唱礼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一列车队缓缓从远而近,向白云堡方向驶来,拉车的马匹一色儿的皮毛乌黑油亮,神骏雄伟,马车冠盖华顶,黑楠木车身,低调中透着难言的奢华。十余名劲装侍卫持剑拱卫两侧,个个俱是精悍强壮。
一名侍卫催马上前,拱手朗声道:“成都南宫世家长房夫人携少主亲贺白云堡江堡主弄璋之喜!”随后有人上前递上拜帖及礼单。
早有人从马车厢壁上装饰的族徽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立在门口待客的管家一溜小跑地迎了上来,隔着车厢向南宫夫人行了礼,然后吩咐下人拆了门槛,引领着马车直接驶入内院。
内院之内早有人传了迅去,因是女客,江云鹤不便接待,江晚晴便亲自迎了出来。待南宫夫人扶了南宫瑜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时,江晚晴已笑盈盈裣衽行礼道:“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小妹代家兄给夫人请安。”
二人相互客气几句,便携手向内室走去,因南宫瑜年龄尚小,倒没有人要他回避,也随着一众女子一起入内。因他容貌俊秀,反引得几名侍女对他频频打量,娇笑不已。
南宫瑜垂了眼,神情淡淡,可是越接近内室,心中越是惊涛骇浪翻腾不已,一时是渴望、激动、情怯、苦涩等诸般感觉交织一起,若非南宫夫人一直攥着他的手,那一刻他真想抽身而退,远远逃离开去。
待穿过雕花游廊,一踏入那间轻纱垂幔,紫檀铺地的厅堂,南宫瑜突然觉得呼吸一窒。
他看到她了!
她坐在红木镶云石贵妃榻上,正和几名女眷说着话。当了人妻,做了人母,她眉间少女青涩尽褪,风情渐生,如远山寒雪,偏映几缕霞光笼罩;又似枝头白梅,悄惹一抹**晕染。
她风姿不减,反更添了妩媚雅致;高贵如初,却愈发平淡柔和。
这一切,皆是因了另一个人的的存在,他为她倾尽所有,坦然赴死,她却在另一个男人的呵护下,如花般灿然绽放。
南宫瑜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刹那间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时萧冰清已起身相迎,众人寒暄见礼,分宾主坐下。女乃妈抱了江云鹤与萧冰清的长子江雨潇出来,一群妇人竞相围观,逗弄不已。
江雨潇三月有余,生得面如粉团,肥白可爱,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骨碌碌来回转动,一点儿也不怕生,饶是南宫夫人惯会客套,也忍不住由衷地赞叹:“这小家伙,长大后不知要迷死多少家的姑娘。不行,回去之后我一定得跟我家老爷说,无论如何也得再生一个女儿,好跟江夫人攀个亲家。”
众人轰然大笑,萧冰清嫁人两年有余,早已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纯少女,也学会了些应酬交际,听了微微一笑道:“夫人说哪里话,令公子才真的是钟灵毓秀,我家潇儿长大后若有令郎一半风采,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只可惜我没有适龄的女儿,否则即使夫人不说,我也要厚颜和夫人攀个亲家。”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南宫瑜,竟从颈间取下一枚黑曜石吊坠,道:“这枚吊坠是我幼年时师傅所赠,可避寒暑,可避百毒,好孩子,你第一次来白云堡,这个就当婶婶送你的见面礼了。”说着亲自上前,抬手环过南宫瑜头顶,为他系在颈间,末了还用手轻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
南宫瑜整个人如受雷击,在前世他虽对萧冰清情有独钟,但他生性严谨,自恃自重,连她一根发丝也未碰过。如今这样被她揽在胸前,感受着她柔软的双峰若有若无地擦过自己的鼻子,一缕缕幽香沁入心脾,顿感全身的血液瞬间到了头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一旁有人打趣道:“江夫人不愧是名动江湖的第一美人,就连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见了,眼都发直。”
众人轰堂大笑,南宫瑜趁势悄悄退了出去,别人只当他害羞,也没有人阻他。
南宫瑜出了房门,深深吸了口气,将紊乱的心绪强制平静下来。
她过得很好,他应该放心了。
其实早就知道,她不可能属于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可为什么,心底却依然痛到了麻木?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目光被一个人吸引。
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青年,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站在江云鹤身侧,神情略带恭谨地听他说话。这时从远处跑来一名少妇模样的女子,月复部微拢,显然是有了身孕。
南宫瑜依稀记得,这个女子就是江云鹤同父异母的妹妹江思婷,江思婷跑得有些快,冲到二人面前时,脚步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方冠中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将她揽在怀里,江云鹤摇摇头,用手指点了一下江思婷的额头,江思婷作势大叫,把脸伏在方冠中胸前,三人谈笑风生,亲密无间。
南宫瑜的眼眶慢慢湿润,那曾是他最好的兄弟,如今他抛却过往,走到了阳光下,拥得如花美眷,不久之后,他们还会有自己可爱的孩子。
而他,即使获得新生,还能留下什么?
三人低声交谈着,从南宫瑜身边走过,谁有没有在意身边这个只有七八岁模样的少年,谁也没有看到他眼中那深刻的悲哀。
三人渐行渐远,南宫瑜默默地站着,望着他们的背影,那一刻,他蓦然明白,无论是他的仇人,他的爱人,抑或是他的兄弟,在他这一生,都成了他生命中的路人,只是擦肩而过,再也没有交集。
他只觉无法言述的落寞哀痛铺天盖地般袭来,压抑得他简直无法呼吸,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足狂奔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把头深深埋在膝间,无声地痛哭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