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秦沐风一贯的悠然而坐,独自下棋。黑白棋子之间的运筹帷幄,让人应接不暇。他的左手是敌,右手为盟,面色却是从容自若。
凉亭一侧的假山上头,郑夕颜高高站着,挽弓上箭。她的箭矢没有目标的对准任何东西,尤其是流动的物品。比如飞鸟之类,最适合充当活靶子。
蓦地,娇眉陡然蹙起,郑夕颜的面色霎时变得异常难看。
她骤然转身,箭矢对准了下头的秦沐风。
嗖的一声,冷箭离弦,直逼秦沐风而去。
专注于眼前的棋盘,秦沐风神态自若,却只是用两指随意一夹,便将那支不速之箭轻而易举的制于两指之间。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指尖轻弹,瞬时将冷箭贯入亭子顶部的梁柱之中。
一切动作一气呵成,而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表情变化。
他还是他,目光落在棋盘上,宛若方才的事情全然不曾发生过。
郑夕颜快步走到他身旁,抬眼看了看梁上的利箭,这才道,“皇上和二皇子到了门口,已经朝着这边过来。”
谁知秦沐风却漫不经心道,“你可知如何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微微一怔,脑子里飞快转过几句话,“那便要看殿下的本事如何。”
她看见他抬了头,眼底的光没有一丝温度,却有几分冷冽的寒意。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无人可及的自信,“是吗?”
郑夕颜将手中的弓箭丢给不远处的小幺子,小幺子会意的拿了下去,场上只剩下了郑夕颜与秦沐风二人。
她这才道,“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韦国兵强马壮。若然硬拼,也只能是两败俱伤,何况大云面对的不是韦国,而是泱泱六国。商纣亡国众**指妲己,殊不知固若金汤也抵不过蚕食朝纲。君臣一心便能江山永固,若然君臣二心,势必如虫蛀,时日长久便是自取灭亡。”
“由内至外果真是个好办法。”他不抬头,却咯噔下了一枚黑子,白子顷刻间全军覆没。
郑夕颜羽睫微扬,“二皇子为何与皇上一道前来?”
秦沐风终于起身看她,阳光下,刀斧雕刻般的面颊上,漾开冰冷的颜色,“华阳宫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岂会不来?”
“什么东西?”郑夕颜一顿。
他的指尖掠过她的眉心,口吻清冷而迷离,“你。”
不自觉倒退一步,郑夕颜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冰凉,“你说什么?”
郑夕颜想要再说点什么,谁知秦恭与秦沐麟已经一前一后的朝这边走来。敛了眉色,郑夕颜退居秦沐风身后,尽量掩去周身锋芒,与一般宫女无异。
“儿臣参见父皇。”秦沐风恭敬行礼,郑夕颜跪身行礼没有抬头。
“起来。”秦恭在亭子里坐定,“朕今日来是有事要与你谈。”
郑夕颜不抬头,心里却一直打鼓,站在一旁听得秦沐风微凉的声音,“不知父皇所为何事?”
“听说你宫里有个宫女叫江南?”秦恭才开口,郑夕颜整颗心便陡然下沉。果然,跟秦沐风所料的分毫不差。
该死的秦沐麟,竟然还唆使皇帝来华阳宫要人!郑夕颜恨不能直接撕碎了秦沐麟这张伪善的脸,当日那一箭应该射在他身上,而不是鸢羽阁。
秦沐风的口吻波澜不惊,“是。”
郑夕颜真想插上翅膀逃走,原以为可以躲开秦沐麟,没想到入了宫却是自投罗网。袖中的五指紧握成拳,眼底流光微转,却让强迫自己镇定,不能因为紊乱的气息而暴露了自己。
却听得秦沐风又道,“前些日子,江南与二弟宫中的一名宫女发生不快,故而儿臣不敢留她,便遣了她出宫。至于现下何在,儿臣不得而知。如今二弟要找江南怕是不易,儿臣心想宫女间原也矛盾,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不出乱子也就罢了。”
郑夕颜抬眼看了秦恭一眼,却见他的脸色稍稍变化,有些暗沉下来。
身为皇子却因为宫女间的争执而牵动皇帝来要人,这秦恭的面子往哪搁?他可是皇帝,拉下脸来问儿子要人,竟是为了幼子宫中的小小争执……
传扬下去,岂非要误了他圣君之名。
当下,秦恭便冷哼了两声。
秦沐麟神情一慌,忙道,“不是的父皇,并非什么宫女争执,分明是……”
“二弟脸上的伤可是好些了吗?”秦沐风不紧不慢的开口,一句话,瞬时让秦沐麟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郑夕颜窃笑,这厮有把柄落在秦沐风手中,这句话于他们三人而言是威胁,但对于皇帝而言,是兄长对弟弟的关心。
语罢,秦沐风扭头冲郑夕颜道,“去问问,江南现下何在。”
郑夕颜颔首行礼,“喏。”
谁知她刚转身,便听得秦沐麟一声冷呵,“慢。”
皇帝不认得郑夕颜,并不代表秦沐麟也是睁眼瞎。郑夕颜这个大活人就站在这里,他早一眼认出。如今眼见着秦沐风要让郑夕颜走,秦沐麟哪里肯放过。秦沐麟当下不管不顾的冲皇帝施礼,“父皇,这便是江南。”
郑夕颜眸子微转,却是不慌不忙的跪地行礼,兀自将头低下,“皇上万安,奴婢夕颜敬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沐风冷笑,视线清冷的拂过她的头顶,却不置一词。
“夕颜?”好在郑华没有提过自己女儿的名字,再者名有相似,也是不足为奇的,秦恭冷眸,“怎的你与江南是同一个人?”
“夕颜与江南原是老乡,一方水土一方人,故而会有几分相似也是理所应当。”郑夕颜不紧不慢的开口,全然不似一般奴才的慌乱无措。身为宫婢,能面君而不慌乱,必定是非同一般的女子。
秦恭若有所思的点头,转而看着秦沐麟捉急的模样,面色愈发沉冷无温,“哼,不过是个宫女,竟让你这当朝二皇子失了礼数分寸。简直胡闹!”
“父皇我……”
还不待秦沐麟解释,秦沐风落井下石,“江山变化在即,二弟竟还有心思想这些。”
闻言,秦恭的脸色愈发暗沉,长袖一挥,冷然转过身去。
秦沐麟扑通下跪,声色哀戚,满头冷汗涔涔而下,“父皇宽宥,儿臣少不更事,以后决意不会如此。必然以父皇的江山为重,为父皇一举拿下韦国。”
郑夕颜嗤冷轻笑。
谁知便是这嗤鼻之音却被秦恭听见,赫然转身,一双冰冷的眸子迅速扫过郑夕颜的脸。那一刻,他有种惊世艳俗的错觉。
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美丽的丹凤眼眼角微抬,韵致天成。吹弹可破的肌肤,阳光下,果冻般的红唇绽放着迷人的浅粉色。不施粉黛,却是天生丽质。怎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想不到老大宫里,竟金屋藏娇,莫怪老二会心生觊觎。
如此女子,足以让天下男子趋之若鹜。
眼角的余光察觉到秦恭脸上的神色变化,郑夕颜当下心脏砰砰乱跳,该死!她可不想对付完二腿子,还要对付老子。
秦恭冷言,“你如此嗤鼻,想必对二皇子所言有所非议?”
“奴婢不敢。”郑夕颜跪身,尽量低着头,让自己看上去极为温顺。
“今日你冒犯二皇子,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别怪朕以宫规处置。”秦恭冷着脸,君无戏言。
手心濡湿,郑夕颜镇定了心神,俯首恭敬道,“夕颜卑微,无意冒犯二皇子,更不知国家大事。但夕颜身为女子,却深知一个道理。但凡男子必有三妻四妾,故而家园和睦往往被人误认为平安相处。殊不知女子间妒心难平,总要有暗潮涌动。如若不能妥善维持,只怕早晚将这外人欣羡的局面崩塌于人前。”
秦恭不说话,以一种古怪的神色望着眼前聪慧无比的女子。她在用谐音告诉自己,女子间尚且争宠,何况他的儿子们,为了储君之位相争也是必然。其次,她甚至用家园和睦与暗潮涌动来告诉他,韦国不过是表面上的固若金汤。
若然想要击败,不全然依仗兵力。
总归,麻袋是从里头戳破的。
“皇上,苍生可怜,若然能兵不刃血,何不一试?”郑夕颜缓缓开口,她在用自己的命去赌,赌秦恭的恻隐之心,赌他何等重视的圣君之名。只要她赢了,将会为她开启另一番局面。到那时,秦沐麟岂敢再动她分毫!
“说的轻巧,你一介女流之辈,何以为之?”秦恭的口吻显然放松了很多,对于郑夕颜的话,他是刻在了心里头。一个女子所思所想,竟是他如此宠爱的幼子都无法企及,可见眼前的她,确实不是常人。
“乱政。”简短而铿锵有力的声音来自一旁的秦沐风。她悄悄抬眼看他,却只能看见他微垂的眸子,掠过凄冷的幽暗。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却尽量保持紧张的心绪不被人看出来,放缓了口吻娓娓道来,“人心不可测,有人的地方少不得争斗,这是必然,也是权力制衡下的致命危险。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国破家亡。”
权力制衡四个字,让秦恭赫然瞪大眼眸,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平静无常的女子。
何以她会有如此胸襟气度,以至于就连自己的儿子都尚且不如。
秦沐风勾勒出凉薄的唇角,这番话必然能让皇帝满意。
秦恭的性子很奇怪,他爱才如命,惜才如命。故而郑夕颜的胆大妄为不但不会招致灾祸,还能打消秦恭的食色之心,让其对郑夕颜心生敬佩。
“好个聪慧的女子。”秦恭鲜少对一个婢女有如此高的赞誉,但郑夕颜那番话,即便是他自己,都难以想得出。扭头冷冷的看一眼面色全变的秦沐麟,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起来吧。”秦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郑夕颜不卑不亢,“喏。谢皇上。”
秦恭转而冲秦沐风道,“那么,该如何乱政?”
秦沐风眉目轻笑,“儿臣愿为父皇一试。”
“好,但朕只给你半月为期。”秦恭断了秦沐风的后路,他甚至以为,秦沐风会知难而退,毕竟这不是儿戏。要让固若金汤的韦国在半个月时间内土崩瓦解,简直就是笑话。
谁知秦沐风应承,“喏。只是儿臣要带走两个人。”
一语既出,郑夕颜的心陡然下沉。
“尽大云之人,皆可由你挑选。别说两个,便是两千两万也无妨。”要灭一个国家,只要两个人,秦恭不以为然。
“一则是儿臣刚刚收纳的隐士纪扬。”
“只要他助你一臂之力,朕必然重赏。”
“还有一个……”秦沐风转头,凄冷的目光落在冷然而立的女子身上,他以手指她,“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