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迈,潮湿而炎热。颜钰躺在藤椅里渐渐的就有了些睡意。刚才和那帮人谈事,架势眼神都用来征战斗杀,只一会儿的功夫,就觉得格外的累。手上的酒杯倾斜着,头歪靠在椅背上。雨后的风中,隐隐带着点熟透了的瓜果的香甜……
第一次跟着穆老爷子出国,第一站,就是清迈。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穆老爷子在他心底还是个十足十的大善人。将他,乔曼还有苏易阳,三个云南的小孤儿带出大山,给了他们优渥生活和好的教育的恩人。甚至还让他和苏易阳自小参加格斗、射击之类。那时候不太明白为什么,直到那一天到来……
“如果非要在我和易阳之间选出一个人,用那样的方式来报答您这多年来给我们的养育之恩,那么我去。”
“你?”
“是,我。但我有一个条件,请放过易阳和乔曼。”
穆家老爷子一向喜欢穿软缎中式服装,阔阔的衣袖推卷起来,露在外面的一截苍白皮肤,在墨色的映衬下有些失去温度的阴冷感。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手指慢慢的一粒一粒拨数。双眼鹰一样的锐利看住他,许久才说:“好。”
手上的动作突兀停下来,转身站在窗前。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像是破了个洞似的,大雨倾盆。他背手站在落地窗前的样子,一身黑衣,惊雷闪电横劈而下,如同来自地狱。连同言语,都似乎带着些阴冷的戾气。
“自此之后,你是达都,土生土长的a国人。颜钰,从这之后,自地球上消失。”
“你突然收拾东西是要去那里?你走了,曼曼姐怎么办?”苏易阳小他三岁,那时候还是个刚刚月兑去稚气的高瘦少年样子。
“她……有你在,我很放心。”
初到a国,负责接他的是个令人惊艳的漂亮女人。混血儿,身材玲珑高挑,肌肤如雪,一双黑的发蓝的眼睛。看住人的时候带着些冷飕飕的阴寒气息。
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用a国话跟他说:“你的证件。”
自此之后,他便做了十多年的a国人达都。
天空突然‘咔嚓’劈下一个响雷。颜钰猛然自梦境中惊跳而起,手指已本能扣在腰间的枪身上。背上,黏黏腻腻的全是汗。
懒懒抬了眼,就看见那清俊的少年,自门内出来。也是一身黑色劲装,一双沉若幽潭的眼睛黑的发蓝。凝视着人的时候,视线凌厉如同匕首,像是,穆老爷子再显。
毕竟是一个血统,居然连神情都会如此相似。他微微蹙眉想。
当年,不是琳达的救命之恩,他这个达语名义上的父亲,大概就会亲手杀了这个五岁就被丢进基地训练的孩子。
和琳达十年夫妻,除了合作关系,并无恩亲。救十二岁的达语走出血腥弥漫的古堡,也莫过是为着他母亲临终前的一句遗言。之后养育他,大概……是自己太孤单了吧。
看少年慢慢的朝他走过来,颜钰闲闲盯着他身上的黑色,问了一句,“你很喜欢黑色?”
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面无表情说:“黑色显干净。”弯腰,将一双短柄匕首塞进短靴里。
也是,干这种活计的人,只有黑色才藏的住不小心弄在身上的血迹。
颜钰看着他,将手边的一叠资料交到他的手上,“看看”。达语认真翻一翻,说:“明天晚上吗?这四个?”
“需要帮手?”“不。”他语气平淡,就像刚才他问的是要不要帮你倒杯咖啡一样的镇定。
这孩子自小被丢进那样的地方,一呆就是七年。学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杀人、爆破、制毒、伪装,甚至多个国家的语言时政。却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表达自己的开心、恐惧、不安……
“小格有没有再给你发电邮?”
“没有……”达语应了一声,抬手整理一下腰间的枪支,接着说:“先生为什么不把她认回来?”
颜钰抬头略有讶异看他一眼。这孩子从来只会问去那里,什么时候,什么人,要怎么样的结果。这还是第一次问他为什么。
颜钰隔了一会,才说:“时机未到。”
目送着少年踏入雨幕离开,颜钰转身跌回藤椅里去。
那年,死里逃生,再次踏上国土已是十年以后。苏易阳,他一直小心庇护着的弟弟一样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宽肩阔背,手上拿着叠讲义站在阳光下蹙眉看他。
“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曼曼当初为你哭了多少鼻子,找你去过多少地方,吃了多少苦?我们都以为你……”他话没有说下去,只是有些愤怒的样子,定定注视着他。
当初的少年长高了许多,跟他视线平齐,严厉的表情,让他微微失神。
易阳最初叫乔曼,曼曼姐的……
阳光灼灼跃跃,晃的眼晕。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自阳光中走来,朝苏易阳打招呼,“苏教授好。”有胆大的孩子,目光溜到他的脸上,又本能的迅速的避开来。他就那样冷眼看着苏易阳微微笑着冲学生们点头招呼。身着格子的棉布衬衫,温雅有礼,早已月兑去了小时候的一身匪气。
瞥见苏易阳满怀疑虑的目光,落在他胳膊上渗出血迹的伤口,突然有些相形见拙的恨意。为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狠狠的想,是我,是我放弃了自己,换给你站在这灿烂阳光下的平稳生活。
“吃我们这口饭的人,情长是最大的弱点。”穆老爷子身体渐渐衰弱,双手拄着拐杖,像是嘱咐他似,拐杖‘哒哒’敲着地板接着说:“乔曼、苏易阳是吧,你们一直亲如兄妹呢。我记得当初是我亲手从云南的山村里,将你们带出来的。都是些有良心的孩子,这两年,他们两人也在教育界有了些小小成就,对穆氏依旧心存感激,跟穆企时有联系。”
是,怎么一时忘了,他的命门还握在对方的手上,怎么可能逃得出人家的掌心。
凝视着施施然站在阳光下的苏易阳,想要出口的话,便生生吞了下去。
“爸爸……”
在两人对立沉默的间隙,突然自林荫中飞奔出一个小小女孩子,短短的头发很软,随着奔跑飞扬着。身着粉蓝色大兜的背带裤,咯咯笑着自老远便张开双臂,噔噔噔跑过来,一头扎进苏易阳怀里。
小小的面孔,细眉凤眼,花蕾一样的嘴唇儿,被风掠起头发,额上露出漂亮的美人尖儿。简直,就是小版的乔曼。
“你走了,曼曼姐怎么办?”
“她……有你在,我很放心。”
想到曾经有过的对话,恨意、悔意一时更浓了些。
“看来你将她照顾的十分周到。”笑着,下意识的搓着指月复上的厚茧。那一双原本和眼前人一样,拿惯了书本笔纸的手,现在却被枪械磨出黄黄一层厚茧。
苏易阳面色微微一红,有了些愧意。抱着女孩的双臂紧了一点,“你离开的太久了,整整十年。”他说。
哈,所以,我的女人为你生下一个**岁大了的孩子?我走了,也不过十年。
“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女孩子子清凌凌的声音,很动听。双臂环着苏易阳的脖子,一双眼,扑闪闪望着他好奇的问。
苏易阳盯着他的双眼,沉默一瞬,才说:“是爸爸的好朋友,你叫他……颜叔叔。”
“颜叔叔好。”女孩声音软糯,甜甜冲他一笑。
“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苏小格。”
苏……苏小格。多么刺耳的名字。
女孩被苏易阳小公主似的紧紧护在怀里,目光戒备的看着他这个故人。
向前一步,在苏易阳紧张的视线中抬手,用么指轻轻擦过女孩粉女敕的小脸。大约是指月复粗糙的皮肤叫她好奇,带出她一串银铃的笑。
“她像妈妈。”苏易阳闻言抱着女孩的手又是一抖,紧了紧。
“下午到家里去吧,我叫曼曼请假。”
“不去了,我想你现在并不是真的愿意让我见到她。”嘲讽的笑,抬手挥一挥,决绝转身。
走出两步,听苏易阳在身后叫了一身,“哥……”
脚步顿一顿,听他说:“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小格,叫一声爸爸。”
小女孩很茫然,但也乖乖巧巧冲着他的背影羞答答叫了一声,“爸爸……”
猛然回头,看住苏易阳怀里的孩子。大概因为眼神一时太过凶杀,小女孩立马收回视线,缩着脖子,小脸往苏易阳的怀里凑了凑,不在看他。
再次转身走,苏易阳在身后问,“哥,你还回来吗?”
“你不希望我回来的吧?”
两年后,穆老爷子在帮派秘密会议中被人暗算,月复下中了一枪。穆卓轩行事寡断畏缩,势不压重,北线一派混乱。
当即他和琳达协议乘乱掩护对方逃走,却没想到这原来也是穆老爷子一手策划的一步棋。大概,老爷子也早就料到了迟早会有今天这一幕。所以干脆大刀阔斧,剑走偏锋,借刀杀人。
洗白穆氏,洗白穆卓轩,洗白穆家账户上的钱。让他的后代从此之后,成为名正言顺的正派商人。
但这一切,就要有人为此前的种种罪恶付出大家。做替罪羊。
而那个替罪羊,就是琳达和他。
达语的生父是名药剂师,专门配置新型毒品。在这场洗劫中早早死去,琳达便对生死置之度外。将警察引入仓库,遥遥望着他,用口型说:“替我照顾孩子。”面色从容按下遥控器。炸弹爆炸,眼前浓烟滚滚,他在四散的人群里乘乱逃出去。
半年内,世界各国均有许多关于此组织的报道。国际刑警今天捕获一名在逃人员,后天打掉整个一支漏网分队。
那一年多来,他总是反复在梦中见到那个孩子,粉女敕的花骨朵一样,对着他甜甜糯糯的叫着,“爸爸”。一梦而起,总是不甘莫名,恨意难消。
等一切终于归于沉寂,他还是忍不住回来了。当了十几年的a国人,还是不能习惯。
用颜钰这个名字过境,踏入国土的一瞬,觉得像是新生。在心里对自己发誓,一定要他们为自己的人生陪葬。
再见苏易阳,他依旧带着他的小姑娘,一身帅气的骑马装,脸蛋被晒的红扑扑的。额角有汗,身体娇娇斜靠在苏易阳的身上,等他剥葡萄给她吃。
“哥,我们以后还是别在见了吧。我和曼曼……还有小格,只想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苏易阳见了他几次后,大约对他现在的处境有了怀疑。终于忍无可忍,表了态。
“你们的人生是人生,我的人生也是人生啊。总要有人,为我如今这样灰暗的人生付出点代价不是?”他记得自己对易阳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当年,能够明白苏易阳让小格叫的那声‘爸爸’的真正含义。能够明白易阳说的,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的潜台词。自己或许就不会做出那种蠢事,易阳,也不会死。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穆卓轩今日如他老子所愿,真正在那次事件后月兑手,自己也不会如此简单就能拿住他的七寸。这一次,算是砍掉了穆卓轩在南线的一条大胳膊,扰了他的视听。总能使他内乱一阵。
在机场等待回程的航班时,颜钰想起小格那丫头卷着舌头吃蛋糕的样子,隐约有些心焦。回头却见一向扑克脸的达语,突然似利剑落销,敛了身上特有的冰厉气息,俯身看着手机傻笑。
颜钰惊异的暼了他一眼,又暼他一眼的时候,达语终于惊觉,抬头说:“是小格的信息。问我去南极有没有看到企鹅。”
“哦……”声音里微微有点不满。
“先生我能不能提个问题。”达语将手机递到他的手上,说:“你什么时候认她回来?”
颜钰接过手机的手微微一顿,侧目扫了达语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