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幽暗的梦境。
穆启然觉得自己深陷沼泽一样的,无望的跋涉和挣扎。力气渐渐流失。意识渐渐飘散。淤泥一点一点蔓延上来,胸腔里的气息被挤压的越来越少。
身体上,唯一能够感知的,是呼吸带来的,胸腔里灼热的炽疼。
他仿佛看到爷爷的那张脸,被放大了的慈祥笑容。到临终的时候,依旧是个受人歌颂爱戴着的大人物,慈善家。有许多孩子,面孔洁净明亮,手上捧着花束,前来为他送行。爷爷曾经是他心里的神,是灯塔,是他最为崇尚的人。可是突然被人摘下那层伪善的面具,藏在后面的人,却是表情狰狞,像个十恶不赦的魔鬼。
既是死去多年,依旧叫他感觉惊讶悲伤。
父亲也是,一向低调沉稳。在国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企业家,表面上,也是个为人持重和善、大仁大爱的人。
可是,那些掩藏在仁爱后面的肮脏和暴行,一点一点,在他面前展现。或许,这些,也只是他这些年来,所有作为的,冰山一角。
他们用那一章伪善的面具,欺骗了所有人,连同他这个穆家的子嗣。
心里那盏长明的灯塔倒了。原来他所信奉的一切,只是个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全是假象……
而他挚爱的家人,却用这一个一个的谎言,将他拉到了深渊。
小格成了这一切的陪葬……
呼……
重重呼出一口,气息似乎要刺穿胸腔一样的,叫他疼的失去意识。
小格,小格……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遇见你,如果你还不曾放弃我。请给我赎罪重来的机会!
四周静寂,旷野无人,只有冷风拂过身体的尖尖的疼。带着尖锐湿冷的阴森气息,闷而重的胸口,就像长满了密密的苔藓。那种阴郁密植的感觉无比熟悉,如同当年。
就像所有的出口被密封了一样的,突然的,就失去了抗拒的,求救的力气。
静静的,抓着生命最后一线希望的力气也就慢慢消失了。那短促的呼吸,渐渐变得轻飘缓慢,炽疼也变得麻木走远。
结束了吗?要结束了吧!
他在飘渺的意识中,感觉到身体失去了重量,被那沼泽一点点吞噬。
“你不在乎吗,她会哭?”那人的声音,很冷,就像野地里的疾风,呼啸而过。听着,到有几分像是自己。穆启然在神思恍惚中,在微微的茫然里,被人粗鲁的启开了唇齿,塞入了几粒药丸。
“她不想你死,穆启然,你就算在疼,还得为她,给我好好活着!”
大概是太久不曾进食,药物划入食道带来清晰的刺痛感,叫他在病床上胸脯猛然剧烈起伏了一下。混乱的意识在尖锐的疼痛中反而变得清晰。
耳边好像有啪嗒啪嗒跑来的脚步声,还有怒气冲冲的叽里呱啦的叫骂。
有人触碰着他的颈脉,又抓着他的胳膊一阵,才叹息的离开。耳边恢复了宁静,只有医学机械的滴答声。
那种精力枯竭的疲惫感,又蔓延上来。
“启然,”突然,仿佛自遥远的天空传来一把声音,轻快的、明亮的。就像突然刺穿乌云的光束,照在他的脸上。暖融融的。
谁?他想,是谁在叫我。四周一片静寂的黑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穆启然!”这一声,似乎就在耳边。颈子上,有微微湿暖的呼吸,明亮的声音中多了一份怒气“穆启然……”
小格?是小格!是我的小格……
他几乎是雀跃的,幸喜的要自那病床上蹦起来。
突的,又觉得紧张万分。
她怎么在这里,她怎么在我失去了保护她的力气的时候,出现在这里。
焦急的,似乎身体都开始发抖了。掩过了胸口的淤泥,还有愈加稀薄的气息。他在沼泽里冲着那把声音焦急的想要喊话,“小格,快逃。”
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口气,别在胸口,心里越是急切,似乎身体下陷的越快。
他在最后一秒的坚持里,听到她说“穆启然,你不能骗我!”
突的,心里就敞亮了。对,她在最后一刻,抬手挡住了那个刀子。父亲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没有谁,再去伤害她。
胸口一直停滞着的那口浊气,似乎就被他轻轻的一个叹息,给吐了出来。瞬间钝重的身体,就变的异常清爽起来。
现实的声响,才自他混乱的梦境中剥离出来。
等睁开眼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病房里的灯光刺亮,晰然脸颊上布满泪痕,伏在玻璃门上看着他。
小格不在……
半夜的医院里,人声静寂,值班的医生被晰然的大叫声吵起,啪嗒啪嗒朝着他的病房飞奔而来。主治的医生,白发长须,在为他做过各项检查后,凝视了他一阵,才用越南话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是那小子的药学厉害,还是这人的意志力太过强大。”他低头在病例上划拉了几下,又用英语跟晰然交代了几句。
穆启然在那一阵安宁中静卧着,回想这些年来和小格的点滴。
第一次见她,第一次跟她说话,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第一次骄傲的说我要保护你,第一次拥抱她,第一次吻她,第一次因为别人伤害了她,第一次占有她……
她的一嗔一笑,一个哀怨绝望的目光。为什么当初的自己都不曾认真解读?
她说“穆启然,你会后悔的,后悔曾经对我做过的这所有事情!”
是的,他现在后悔了,后悔的心都在一下一下的抽疼。
这些年,他一直都自以为是的以为,他们两人之间,一直在默默守护着对方的那个人,是自己。可是原来这些年,他才是真正被保护起来的那一个。
被她仔细的,好好的隔离在那个充满欺骗、暴力的真实之外。
可是不论是最初她的那个荒唐误会他们两人是姊妹也好,还是这次父亲的疯狂也好。
她在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都不曾开口向他求救。甚至在他面前,将自己所有的伤口包裹起来,呈现给他的,只是一张疏淡而冰冷的脸孔。
她对他已全无期望……
或许在更早的时间,因为他给她太多伤害,所以本能使然的样子,她已习惯的,在他面前这样的将自己包裹起来。
他侧着脸,望着窗外岑寂的月光,想着最后见她时,她眼底惶惶不安的目光。
他有太多次,太多次,在那样的情况下,给她伤上加伤,所以,她本能的,就露出了那样悲伤的表情。却并不出言解释……
也许,是觉得,已无必要……
外面起了风,窗口的树影晃动着。他被人推出了icu室去做系列的常规检查。
方才有人在他耳边说“她不想你死,穆启然,你就算在疼,还得为她,给我好好活着!”说这句话的人是达语吧?那样直接霸气。
只要是小格想要的,他都不遗余力!
连他的生命也是。一个药理学天才,出手救他也只是举手之劳。却也是达语的极限吧。
或许,在达语的眼睛里,他这个表哥和外面的那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一样,于他毫无关系。
可是唯独小格不一样。那个人,是真的深爱着小格。比自己更有资格说爱她。
这条命是被救回来了,可是心却被掏空了。
想的太清楚,便越发的绝望……
大年初一的越南,傍晚,街道上依旧弥漫着喜庆的气息。
金红色的夕阳下,有三个两个的女孩子穿着颜色鲜艳的奥黛,提着新鲜的水果抱着花束嬉笑着回家。
苏小格的车子开的很慢,缓缓的驶进医院的停车场。
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达语那个突兀的有些粗鲁的亲吻。还有他眼底那深不见底幽暗。
苏小格想着这些年来,一直一直自私的,毫无道理的享受着他的温柔的自己。就觉得痛恨不已。
长长的走廊,空寂的医院,偶尔自她身边走过的护士脸上怜悯的表情,还有鞋底拍打在地板上发出的啪嗒声,都叫人内心隐隐发慌。
目光直直望过去,那间icu室居然空着。穆启然不在,空空的病床,就像在无声的向她宣布一个噩耗。
周身突然变得冰冷,脚步顿在那里,被锁住了一样的挪不开来。心口只觉得疼的揪成一块,无法抑制。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他走了,他已经走了,不在这个人世。泪腺不受控制了似的,眼泪肆意流淌。
有值班的小护士过来,看一看苏小格,又看一看空空的icu室,对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串,可是抬头见苏小格犹自哭的透不过气儿来的样子,表情就显得有些诧异。
穆启然做完常规检查,被护士推出来。
目光暼上那个孤单颤动的薄瘦背影,心忽的提高了一点“小格?”他轻声呢喃了一句。
是她吗?
苏小格被悲伤淹没了,就像四周无人,只有眼泪静悄悄的,滴答而下。直到身后有移动病床咕噜噜推进的声音靠过来,她才听到身后那把熟悉的声音,低低的叫她“小格,小格……”
是穆启然!苏小格慢慢的回头,看着躺在病床上,向她伸出一只手的穆启然。脸色依旧不是很好,但是眼底带着惊喜的温暖笑意。苏小格刚才还泪眼婆娑的一张脸,此刻呼的就亮了似的,猛然一个转身叫“启然,启然”扑过去,紧紧攥了他的手,又急切的叫“启然,启然……”
此刻,似乎除了不断不断的叫他的名字外,没有什么言语可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从剧痛到狂喜……
“别再哭了,”他说,声音依旧虚弱没有力气。手抬着想要给她擦拭眼泪,可是够一够,就已疼的龇牙,发出嘶嘶抽气的声音。
“别哭,听话。”只躺在病床上,无奈的柔声安慰。
苏小格俯体,哭的脸蛋都皱着。结结巴巴的“你醒了,穆、穆启然,你醒了。”她嘴巴里念着,脸蛋就贴到他的脸上来。
又将他抬起来,准备给她拭泪的大手捧在手心里,抓着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轻的摩挲着。又是哭又是笑的样子,表情有点滑稽可爱。
“眼泪可真多呢,我若是这次直接醒不过来,你的眼泪还不冲倒了这座医院?”穆启然原本是想要逗她笑的玩笑话,谁知道,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被苏小格怒目瞪视着一把捂住了嘴巴。
看穆启然气息紊乱的样子,才又惶惶的松了手。
似乎所有的感情,在生死面前突然卸下了伪装和矜持,变的异常直白。
两人在沉默中,静静的对视。
她用手指轻轻的刮擦着他的面颊,触碰他的眼睛和嘴巴。温热的皮肤,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有些扎手。
他醒了,这皮肤的温度和声音里懒洋洋的倦意都让她觉得安心。
“穆启然!”苏小格不知道怎么的鼻头就酸酸的,又十分想哭。
“穆启然……”她抓着他的大手紧贴着自己的脸。
“小格,别哭。别再哭了。我真害怕看你流眼泪。”穆启然大手贪恋的摩挲着她的面颊,温柔的,一点一点帮她拭干泪水。叹息到“我总是招惹你哭啊,小格,我在长长的梦境中,都梦到你这丑丑的哭皱了的脸啊。这些年,我其实一直一直都想再次看到你灿烂无比的笑脸的啊,可是一直一直都弄哭你。实在很不甘心呢。”他大手稍稍用力,捏一捏她消瘦的脸蛋。
“来,过来让我抱抱你。”他轻轻扯着小格的手,目光柔和的都能化出水来,叫她蹲体。
“小格……”他轻轻的声音里掩藏着浓重的情绪,大手抚着她薄瘦的脊背,又叫“小格……”声音突兀的,也显得有些哽咽。
她跪在病床边上,两人在长长的沉默,一个深沉的拥抱。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都不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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