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颜钰才请人帮妮娜办全了各种身份证明以及手续,收拾起行李准备带她回国。苏小格在客厅里,一边帮妮娜整理着那些颜钰热心替她购置的衣服,一边在心里庆幸的想,亏起自己的童年时光没有落在他的手上,要不然……
她忍不住在心里打个哆嗦。抬手抖起一件粉女敕女敕的连衣裙,看着那领口繁琐的蕾丝,以及腰部的褶皱,又看了看那能将妮娜整个小身体装进去的,骇人的灯笼袖……
他确定不是进玩偶店给妮娜挑的衣裳吧?这么宫廷风格的衣服,平时怎么可能穿在身上。别妮娜一回国去,进了学校就被别人当怪物给孤立起来。
这样想着苏小格手底下已有了动作,只听咔嚓咔嚓两声,那衣服已被她剪掉了两个大袖子,抬手又嗤啦一声,拆下了领口的蕾丝。又一剪刀,将裙子剪掉大半,才满意了似的拎手上看一看。
“啊……又毁了妮娜的一件衣裳?”
刚不知站阳台上和谁通了好久电话才进来的颜钰,看着苏小格手上拎着的少了大块布料的衣服惊叫。
“真不知道,你这国内知名设计师的头衔是怎么来的。”他啧啧叹息着,直说惋惜,“小女孩,就该打扮成公主才漂亮啊!”
这个人,在许多无关紧要的地方,总露出一点点孩子气的固执来。
“我小时候基本不穿这种浑身挂满装饰的罗嗦服装,可我心里觉得自己照样是爸爸的小公主啊!”苏小格拎着衣服,又将左右肩膀上,丝带打起的蝴蝶结给卸下来。这才觉得,顺眼了许多。
突然,颜钰就沉默了。
是啊,初见小格的时候,她也是妮娜现在这样的年纪。穿个大兜背带裤,帆布鞋,玩的浑身泥巴,却是格外的天真明媚。即使没有闪闪发亮的衣装,也是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着的小公主样。
易阳给了她太多东西,大约自己这一生不论为这个女儿做什么,给她什么,都已无法超越易阳在她心里的地位。
“是啊,你爸爸妈妈她们那时候将你养的很好。”
苏小格的声音也突然低柔下来,说“所以说,是不是公主并不在于你给她穿了什么,而是你给她的爱够不够叫她活的欢乐天真,似个公主。”
“也是啊!”颜钰叹息似的,应了一声。活到这把年纪,大约最不擅长的,就是讨好这个仿若什么都不需要的女儿了。微微的,就有些感伤。
“您能收养妮娜我很高兴,我想比起一个姐姐能够给她的爱,她更需要一个能够替她撑起一片广阔天空的父亲。更或者,是一个更加圆满的家庭。”小格轻轻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关切,可是目光低垂着,并不看他。
一个家庭啊……
这种对他来说,太过遥远的东西。有多少年,没有如此奢望过了。
颜钰从未和苏小格如此认真的谈论过这个问题,今天听她这样说起来,微微有些意外。又有些遗憾的感伤,说,“人老了就会容易寂寞啊,你和达语都大了,已无需我的照顾了。”
“需要的。爱,永远都不会嫌多。”苏小格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说“您还不到五十呢,人生还有一大半呢。”
颜钰突然,也就释然了,叫不叫爸爸,有什么重要,只要她心里当你是一家人,当你是她的爸爸,知道你比任何人都爱她,也就够了!
“我想叫达语送你们回去,我随后……”
“不行,不要达语在这里陪你一起,就跟我一起回国,这没的商量。”颜钰突的脸上温情的笑意退去,冷了脸道。
想,刚还在纳闷呢,自家姑娘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暧心,谁知道她是准备灌他这口**汤呢。不愧是我颜钰的女儿!
颜钰和苏小格两人正大眼对小眼的僵持着,达语却突然回来了,一身疲惫的样子,皱着眉立在那里。
最近他大多时间都泡在医院的实验室里,每天除了接送小格,基本都不回来。
苏小格抬头,看他倏然收住脚步,抿紧嘴巴静静盯着她。那眼神,直看的她心里都觉得难受了,达语才开了口“对不起,以后没你的同意,我再也不会强吻你!”
颜钰一时都忘记了发怒似的,那张脸,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达语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自杀手集中营出来的少年吗?
“你们回去,我一个人真的没事。”
“怎么个没事法?啊,小格你说说看。是你这日渐减退的听力和视觉,还是你每一次毒瘾发作时的疼痛难耐?你知道你对抑制毒瘾的药剂过敏吗?还是你知道我们为了争取时间,找出适合你的体质的解毒药物,不得不给你注射小剂量的毒品延续你的生命?”他说的有些急,显出几分暴躁的表情,怒气无处发作的样子,一拳重击倒墙面上去。“苏小格,你就算在怎么讨厌我,也没有必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吧!”
“不是的,不是!”苏小格喃喃的说。
她想说,我不想你们看到我,越来越可怕,怪物似的样子。我不想到这个时候,还要依赖自己最为痛恨的那种东西,妖怪一样的维持着空了的躯体,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屋子里一时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那种因为事件重大,人反而变的格外冷静的胶着了的气息。颜钰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微微敛目,“达语,你刚说什么?你不是早已经研制成功了吗,那个药剂?怎么还会这样,视力减退什么的,达语你给我认真说说看。”
达语垂着头,一双大手,克制的在身侧紧紧握拳。
“她对那药剂过敏,没法使用。”那双疲惫的,已经深陷的眼睛,声音也哑了,听起来有几分沧桑。
“那药,对百分之九十的患者有效,可唯独治愈不了她!”达语一双拳头,捏的太过用力,骨节微凸,都有些抖。砸破了皮的那只手,血液迅速凝结,滴答在地毯上。
苏小格也微微红了眼,脸上的表情却异常镇定。抬手轻轻抓住达语那双拳头,柔声的安抚“这或许是天意。达语,你别难受。”
那样子,仿佛生命垂危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别人……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你要深信我,不要侮辱我的能力。”达语猛然甩开她的手,大步进了门,房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过一会儿,洗过澡的达语,又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红着眼圈出了门。
颜钰靠坐在窗户边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如果不是昨天从国内传来的消息,说国内相关部门,已开始收集穆企的相关资料,内部彻查也是最近的事儿,他就不会这么着急着回去。
可是……
估计穆启然也已得到了消息吧,虽然还没看到他有什么动向,但,兵戎相见,也是迟早的事儿。只不过,现在就要看谁在这件事情上取得先机。
小格,在这件事情上肯定是不能指望的。一是她根本没学过经济,大约连那些股份能够带给她的权利和利益都不大弄的清楚明白,更何况可能涉及到的法律责任。二则她跟穆家兄妹有太过深厚亲密的关系,若是叫她为了自己的安危去做些有触碰到穆家兄妹利益的事儿,那绝对是不可能。
这事儿,看来还只有自己出马,悄悄为她摆平了。可是最难的,大约就是怎么从小格手上拿到股份授权的东西吧。
颜钰一边抽着烟,一边暗自寻思着。
凌晨的时候,达语又回来了,疲惫的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颜钰听见开门声,回头看了一眼,“过来坐。”
达语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双手交握着,困倦的垂着头“我一定能治好她的,我一定能治好她的。”
“小格,我就暂时拜托你照顾了。”达语闻言,不可置信的猛然抬头看着他。
“国内传来消息,彻查穆企也是最近的事儿。我得赶在那之前,想办法处理这事儿才行。”他说着,欠身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湮灭。
“将小格交到你的手上,我很安心。不论结果如何……”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第二天,颜钰毅然带着妮娜回了国。
心里知道,虽然没有什么父债子偿的道理,虽然伤害到穆家这两兄妹,小格可能会怨恨他。可是……
颜钰心里想,如果真的找不到能够救回小格的药剂,那么穆家兄妹的死活跟我颜钰有什么关系?
飞机混隆隆冲上天空,颜钰微微有些眩晕的感觉。这些年来,唯有这几天他才真正觉出一点点为人父母的心情来。可是这时间是不是太短了,真的太短了……
穆启然在颜钰的意料之中,很快就得到了国内的消息。
这天,他将晰然招到自己床边,很严肃的表情,将公司的大概近况跟她简单陈述了一下。又将两个人的电话交到她的手上,“回国以后,有事直接可以找他们两个商量。在其他股东面前,可以尽量装的无知一点,也要显得谦和,尊老,别轻易跟他们起什么争端。公司一切决议,跟这两个人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还有,尽快将自己手上的股票拆卖折现,不计成本。”穆启然说着话,又将一份授权书交到她的手上,“这个,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拍在她手上的,是已经穆启然签章了的股票授权书。穆晰然一张稚气未月兑的脸皱着,看着手上的东西。
“你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就好,他们懂得怎么应用。”穆启然这些天,分明恢复的很快,可是这个时候,脸色却显得灰暗。
“哥哥……”
“我已叫人帮你定了今天下午的机票。”
“那你呢?”
“我需要继续在这里养病,继续……”拖着小格这样的话,他说不出来。
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他一直在考虑着,如何才能又快又干净的处理掉公司的事情。以免让已经足够可怜了的妹妹,受到更大的牵连。
可是,寻思了这么久,好像也只有将小格拉过来,和自己同进退这个办法了。只要小格和自己在同一个船上,颜钰就不可能叫别人轻易伸手沉船!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最为稳妥的能够让晰然险中求生的办法了。
虽然知道,将小格扯入这样险境的自己是多么混蛋可耻,但好在,小格是三人中间持股时间最短,且从未参加公司经营的一个。而自己是穆企的执行董事,也是三个人中间持股时间最长,持股最多的一个,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因着自己是个决策者的身份,即便是无法一肩扛下所有的法律责任,但相信对小格的牵连并不会太大。
想到小格,心底微微的又抽痛了一下。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小格过来的越来越晚,而且呆在他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每每在他这里坐一会儿,都显得深思恍惚,精神不济。问她怎么回事,也只是敷衍的回答说,累了,没睡够,昨天太忙了……
可是具体忙了些什么,却不会轻易透漏。
偶尔也会推着他,在花园里散散步,初春的越南,天气十分舒爽。可是她走几步就会显得气喘吁吁,消瘦的脸颊,更加凹陷。面色难看的,他一度都以为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可是想一想,有颜钰和达语在她的身边,她若真有什么病症在身,他们也不可能放着不管吧!
“那你呢?”晰然握着那份授权书,双眼已有了盈盈泪光。
“刚还想夸你,最近长大了点呢,怎么又哭了啊。”他伸出么指,替妹妹边擦眼泪边笑着说。
“我……”他微微沉吟一下,接着说“跟小格一起。”
一起要么天堂,要么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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