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薛伶俐一边小心打量着苏小格,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一边在心里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点陪她一起过来医院。
这些天,小格的病况一天一天好转。颜钰、达语,似乎大家都已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上去,而唯有自己依旧,在这里不明不白的呆着。
有时候认真想想,薛伶俐真不知道自己呆在这里算个什么。
小格的朋友?还是达语的私人助手?
最初,小格病情危急的时候,每个人精神紧绷着,在小格的身边整天忙碌,担忧、悲伤,无暇多想。而如今,小格的病情眼见一天天好转,薛伶俐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初听达语一声召唤而来,留在他的身边这么久时间,似乎,实在欠妥,也真的是太过轻率。
像是,自己都没把自己当回事儿似的,别人可以挥手而去招手即来的那样容易。
如果最初是为了小格而留下,那后来呢?
这一年,她和达语,虽然几乎每天都在见面,交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在她的眼里,依旧那样的清俊无匹,却也依旧的沉默冰冷。这个世界上,唯有小格,才能真正体会到达语的温柔。
每每这样想的时候,薛伶俐觉得自己心里像是被猫挠着,烦躁而细密的疼痛。似乎一刻都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可是,每每抬头,看到故作镇定自如的小格,在那样灰暗无光的视力下,依旧会显现出一些无助慌张,又觉得就这样准备离开的自己实在不够仗义。
更重要的是,或许她已习惯了,这样照顾着小格,等待每天晚上七点钟,达语摁响门铃的那一瞬,上前开门,微笑着跟他说声“回来了。”
那一刻的甘淡温馨,叫她恍惚着对未来有了奢望。却也是那仅仅的一刻钟温情,叫她觉得欠缺,心里那明显的缺憾,突然就觉得再也无法忍受。
这段时间,她每一天都在想着要跟小格和达语辞行,可是每一天,她都能轻易找出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继续在这个地方留下来。
就像个傻瓜一样,小心的维护着自己内心的那个温情假象。
扶着小格上了随行而来的车子,薛伶俐望着她的脸,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小格,刚才那个人,你知道的吧?那个人是……”
“啊?哦……”苏小格落了座,在位置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起来,才又说“嗯,我知道的,是穆启然。”口气很是平淡,说着,扭头,抬手模索着开了车窗,张开手掌迎着太阳的方向仰头眺望。
小格自从视力慢慢开始恢复,她便迷上了这样的动作。
“你,知道?”薛伶俐一惊,目光又落在小格的脸上。这个曾经和她同吃同睡的女子,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那一双眼,漠漠的,似无任何东西,却又像是储下了太多情绪,反而叫人无法分辨的样子。“那,为什么……”
薛伶俐想说,那个人,那个你曾为他生,为他死过的一个人,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是他,却全无半点反应。可是望着她那一双迷迷蒙蒙,似乎有几分懵懂无知的眼,说不出来。
“大概是真心期望过,也彻底失望过,才会真的放下吧。”苏小格扭头,面朝着薛伶俐的方向,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又抬手,将车窗慢慢摇上去,“我那时候是真的殷切期望着,能够跟他白头偕老呢……”
“那你现在后悔了吗?当初为他做的一切事情?”薛伶俐说不出来这份,像是明白却又像是挣扎着想要从小格口中,得到另一种答案的心情。
“没有后悔哦,也不可能后悔的啊!”小格唇角依旧弯弯,噙着抹笑,说的理所当然。
“就是觉得,怎么说呢……”她想了想,表情有些调皮的眨眨迷蒙着的一双大眼,才接着说下去,“大概是这段时间里,我‘死’过太多次。和死神较量了太多回,渐渐对人,对感情突然变得更加贪心了些。不想再做他生命里的然后或者其次。伶俐,你懂我说的吧?那种那种在对方心里排列起来,总在许多人之后的悲哀感,真的很伤人呢,也叫人无望。”
薛伶俐突然的,就怔住了。
她懂得。她大概比这天下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明白这样的心情和无望感。
只是,小格有这样的,不是我要的东西,我就放弃你的魄力。而自己,却一直在这里拖拖拉拉,跟自己玩儿一出温情的戏。真是又无聊又可悲呢。
“穆启然其实,从开始就是我死缠烂打着求着来的。那时候还小,真是被身边的种种事情打击的太重,真的是太孤单、难过了些。真心期望,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结下最为牢靠的幸福的牵绊。能够在他的身边,得到想要的幸福。而他,那个时候,大概也是觉得那样疯疯癫癫的一个我太可怜了……”
小格目光远远望向别处,有些自嘲似的瘪着嘴巴笑,接着说下去“那时候还小,并不觉得那样祈求的姿态有什么不对。总试图着,向他讨要更多。对感情,就像患有饥渴症一样,总觉得不够,不够,还是不够。那种总觉得渴的感觉,想要被绵密而浓厚的情感包裹起来才能缓解下来似的。而如今,老了再也做不出讨要的姿势来,况且讨要的姿势,也终究是太过难看了,也卑微了些。落在他的心里,大约也显得轻贱了,便不会太珍惜!”
小格分明是在说她自己,而落在薛伶俐的耳里,却像是句句都在说她。
在这连日痴迷的温情幻想中,突如醍醐灌顶,打了个大大的激灵一样的清醒了。微微有些后怕的,怔怔的看着小格的那张脸,稍显圆润一点点的时候,就会显得稚气。
“是啊,这样的轻贱,怎可能珍惜……”
薛伶俐轻声唏嘘着,就像告诫自己一样的,应了一句。
晚上七点钟,达语准时回来探视小格的病况,顺带吃饭。按了铃,心底带着些些期待的等着。
房间里的薛伶俐坐在小格的身侧,和她讨论着如何修改一件颜钰又一次给小格购置回来的‘宫廷戏服’,听到铃响,第一次没有迅速起身。
“哥哥回来了,”妮娜一双机灵的大眼,闪闪的目光在薛伶俐的脸上溜一圈,见薛伶俐半点要起身开门的反应都没有,微微有些疑惑的,蹦蹦跳跳起身去开了门。
门哗一下打开,达语表情略显柔和的脸,低头看到站在门内冲他嘻嘻笑着的妮娜,忽的呆愣了一下。嘴巴里轻轻“嗳?”了一下,也就没再说什么,低头抬脚进了。
四人围坐在饭桌前用餐的时候,也只有妮娜和小格叽叽喳喳的声音。一向大大咧咧总和大家打闹到一处的薛伶俐,最近一直都很是安静。大家奇怪着奇怪着也就习惯了。而达语,一向都是如此,英俊的扑克脸,清清淡淡的表情。沉默着吃饭,沉默着听她们几个嬉笑,偶尔被谁的话给逗乐了,就会努力皱着眉头绷着脸,唇角也只是微微上扬一下,算是笑了……
只是今天的达语,似乎有些奇怪,目光总不时在心不在焉,像是认真数着饭粒似的薛伶俐脸上飘过去一眼。
等吃过饭,妮娜便拽着小格进了小屋,叫她讲鬼故事给她听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薛伶俐,将颜钰出游时,帮小格买回来的公主裙拿过来,准备拆掉那些个罗嗦蕾丝花边,给她修整出一件看着比较正常的衣服来。
衣服拿在手上,神思却有些飘渺。
达语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侧,她也不大知道。
“听说,今天小格在医院定期检查的时候碰到了穆启然?”他微微皱着眉头,抿着嘴巴的样子,像是对她没有陪同小格前去医院有几分不满。
“嗯,”薛伶俐头也没抬的回答,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不太想跟他说话,更不想谈论起小格的事情。
“小格,她没事吧?”大概是更加不满意她此刻惰赖的姿态,达语向前一点,直直站在她的眼前,又问。
实在是靠的太近了,薛伶俐不得不抬头,扫了他一眼,点一点头“好像是。”
大约是对她敷衍的回答,更是不满了几分。达语那一双浓眉,就拧的更紧了一些。又是那样,拿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那样深深注视着她“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薛伶俐愣了一下,心头那一丝惊喜之后,是微微的怅惘。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没意思。抬头,努力的朝他笑一笑,说“我没事啊!”
在这样的心情下,还要扮演那样轻快的样子,真的有点难。
薛伶俐在他的注视下,慌张别开了脸。
达语表情有几分疑惑,依旧站在她的面前,立了许久,也就转身走了。
薛伶俐突然的想要笑。看,她在达语的心里也就这样的一个位置。甚至连个其次都算不上。也就值得他在她的身侧停留数秒而已。
这其实也根本不能怪他。只是,在达语的心里,除了他自己,就是小格和其他人之分。而她,薛伶俐,充其量在他心里,在其他人的行列里,被冠以了小格的朋友而已。
在达语转身离开的背影里,薛伶俐突然一低头,啪嗒掉下眼泪来。
真是的,薛伶俐抬手用力抹干净脸蛋,努力瞪一瞪眼睛,眼泪便没在流下来。她真是,都快有些受不了现在的自己了。
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好哭的。她和达语,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他会为她对小格的态度而对她友好或者动手卸了她的胳膊。而以后,最坏的结果也莫过如此罢了,和他不亲近,也并不显得多么生分。在他心里做一辈子小格的朋友,有什么大不了。
等小格自妮娜的房间里出来时,达语又已经离开了,去了实验室。甚至忘记了他每次回来的日常功课,问问小格的视力和听力恢复的如何,问问她擦的药膏还有没有坚持在用,还有没有……
他是第一次,忘记了回到这里的任务。
房间里,只剩薛伶俐呆呆的在那里静坐着。
等小格走近了,她才发现似的,抬了抬头。说“小格,我想回去了。”
小格猛然一个趔趄,脚咚一声撞在沙发脚上“哎吆……”了一声,又立马立直了身体,疼的脸有些皱,声音里却显得焦急“达语已经走了吗?”目光茫然环顾四周。
“我想明天就走。跟着你们四处走,也有一年多了,琐琐碎碎的,没做过几样正事儿。现在,是该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薛伶俐说着,起身过去扶了小格一把。
“伶俐,不会是我今天的那些话,影响了你的判断吧?达语,达语他是喜欢你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只是他自小的生活环境跟你我不一样,他还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表达,大脑里大概还有些弯弯绕,自己没能弄清楚,你给他一点点时间好不好?”小格大概是为她上午说过的话而感到懊恼,一着急总爱咬嘴唇的毛病都出来了,皱着眉头的样子,跟达语的动作也有几分相像。
薛伶俐双手捧了小格的脸,皱着眉头捏一捏“时间?小格,十年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算是整个青春了吧?还不够久吗?”
达语给你十年,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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