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楼听闻潘金莲话头不善,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道:“五儿又淘气了,还不过来与瓶姐见礼。”因说着,带了潘金莲往李瓶儿跟前道了个万福道:“瓶姐一向少见,自从有了身子更加不出来走动了。”
一面偷眼观瞧,但见那李瓶儿生得娇小玲珑冰肌玉骨,神色温柔婉约,比起潘金莲之泼辣娇俏,更加柔媚可爱,如今有了身孕,更添几分母仪。孟玉楼一面看一面心中暗暗喝彩道:“怪不得老爷近日里常在李瓶儿房里行走,自从进门一向与她生份,不曾细细端详,如今见了,果然也当得起男子怜香惜玉之心。”
想到此处,因听得李瓶儿柔声笑道:“我知道是五姐姐与我玩笑的,如今进来,自有长幼尊卑,奴家心里明白。上回老爷来我房里还说了,当日进门,多亏了三姐姐和五姐姐从中调停,大姐姐方允了的。”
孟玉楼听闻颇有些不解之意,当日那潘金莲当着自己的面,分明一口一个银妇将那李瓶儿骂了个体无完肤,怎知如今李瓶儿却说是自己与潘金莲一路促成这门亲事的?
书中暗表,原来这李瓶儿当日是西门庆结义兄弟花子虚的嫡妻,只因花子虚年幼时曾经过继给自己做了老内相的叔父花太监,是以叔父死后继承了好大一份家业,谁知他几个同胞兄弟不服,因一纸诉状将那花子虚告到公堂之上。
子虚一个年轻公子纨绔膏粱,如何进得了公堂恁般腌臜地方,虽然得了西门庆之力勉强保了出来,到底唬出一身病来,抬到家中不曾挨了几日,呜呼死了,死前因嘱咐李瓶儿不必守节,只怕寡妇失业的,家业都要给那几个兄弟夺了去,不如趁年轻再走一步,因见结义兄弟之中,西门庆倒也算是个坦荡君子,就吩咐浑家投身到西门庆府上。
那西门庆听了兄弟临终托付的意思,心下倒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就回在府中与正室大娘子吴月娘商议。月娘闻言蹙眉道:“这事难办,你不好娶她的,她比不得玉楼当日,虽然也是嫠女,手上有一份好家业,只是她还有几个千刁万恶大伯子小叔子,你又何必惹事?”
谁知西门庆此人却是讲究兄弟情义,如今结义十人之中死了一个,临终托妻,自己再没有担待,来日却不好再见朋友,因心中不甚乐意的,连日就不太搭理月娘。
吴月娘见状,自持大家小姐身份,也不肯前去俯就那西门庆,是以夫妻两个越发生份起来,其后到底是孟玉楼从中调停,化解了此番龃龉,西门庆方能如愿以偿,迎娶李瓶儿过门。
那孟玉楼心中深知此事都是自家功劳,如今李瓶儿却说潘金莲也劝过西门庆娶她的。因心中便知那婆娘竟是两面三刀,当着自己与月娘的面撇清了干系,私底下为了讨好汉子,却纵容他再納第六房……
玉楼想到此处暗暗寒心,一面却又不好表露出来的,只得强作欢颜道:“如今咱们陪着大姐姐吃两杯,你们两个说开了彼此心结,日后同为姐妹合比骨肉,岂不是好么?”因说着,一手携了瓶姐,一手挽住金莲。姐妹几个翩跹着往那园中小暖阁而去。
一时之间来在暖阁之处,但见内中大丫头服侍的有玉箫、小鸾、春梅三个,李瓶儿房中的绣春见了,也含笑上前与他们厮见,四人各持乐器,单等众位娘子入席之后歌舞相伴。
那孙雪娥虽然拾掇出了一桌子酒菜,怎奈又自卑是丫头身份,不肯前来入席,众人知道她是这样的脾气,只怕劝了也未必肯来的,因也都不去理会。
等了片刻,果见那吴月娘众星捧月的来了,一旁李娇儿搀扶着,因是下雪天,提前预备着穿了木屐子,行动之处真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一半,旁人见了尚且称颂,只有那潘金莲见了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一时间重姐妹见礼落座,吴月娘娇娇怯怯说了个“请”字,那潘金莲也不管众人,第一个就动了筷子。
孟玉楼见吴月娘面上不好看,因推了那潘五姐两把道:“看你没个规矩,大姐姐还没用两口菜儿,你忙什么?唉……夫子我也曾困于陈蔡,不曾见了你这等饿殍。”因说着,又伸手在自家玉面之下,做了个捻须的姿态,惹得在座的姐妹都笑了。
那潘金莲闻言不依,啐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假扮夫子,人家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今你是女子,瓶姐肚子里又有个小人儿,我当家理纪养活你们容易么?还这样作践人。”
孟玉楼闻言,深看了月娘两眼,见她对着自己暗暗摇了摇头,只得忍住不说,一面殷勤布菜给众位姐妹。那潘五姐原本性情豪爽,如今多吃了两杯茉莉就,桃腮之上闺意尽染,更添了几份娇俏,因笑道:“如今汉子不在家,咱们何必装神弄鬼斯斯文文的吃酒,依我说,倒不如行个令来玩玩。”
玉楼闻言道:“劝你安分些吧,还道谁都与你一般是个假小子,好好的女孩儿家,做什么吃举行令的,比不得外头爷们儿,我们也不会说。”
金莲闻言不乐意道:“巴巴的吃酒有什么意思呢,那不如咱们联句,谁说不上来的就吃两杯。”玉楼见她有兴致,也只得点头依了。
但听得那潘金莲起首句道:“女儿及笄日,”李瓶姐闻言喝了一声彩道:“五姐这一句起的倒新鲜,”因接言道:“窗下学针黹。”那李娇儿听了笑道:“瓶姐倒是恁般贤惠的,连作诗也忘不了活计。”因接言道:“日暮解罗裙,”那潘金莲闻言噗嗤一笑道:“你们瞧瞧,那李娇儿倒等不及,就要轻解罗衫呢,”娇儿闻言啐了一声道:“谁家女儿裁衣服不是要先量身的,既然量身了,不如就沐浴更衣一回好穿新衣裳。”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玉楼,因连忙联道:“清水薄我私。”金莲闻言连连喝彩道:“不愧是三丫头,到底是正经念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就是比咱们强些个。”继而似笑非笑看了那吴月娘一眼。
原来那月娘虽是大家小姐出身,只是父兄都是武官,平日里常谈些枪棒拳脚,江湖上的勾当,如何知道这些文绉绉的劳什子,是以月娘虽然安分随时,文字上却是平平,只是度过几本女四书、贤媛集,略略识得几个字,知道几个前朝的烈女罢了。
如今那孟玉楼文采风流,潘金莲又上过女学颇知戏文弹唱,李瓶儿初嫁乃是大名府梁中书妾,弹唱歌舞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那李娇儿更不必说了,原本就是勾栏院中出身,年未及笄之时早已学了几千戏文在月复内,是以联句韵脚典故,四人竟是珠联璧合,直教月娘一人出丑。
那吴月娘因蹙眉寻思了半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急得妙目含露秀眉未嗔,孟玉楼见状知道不好,心中埋怨自己不曾洞察先机,倒叫大娘子难堪了,只得含笑岔开话头道:“这首诗不好,再往下联句时就要下道的,你们瞧大姐姐羞得满面红晕,咱们可别难为了她。”
旁人听闻此言都知道是孟玉楼为吴月娘解围,也都纷纷附和着,只有潘金莲一人不服,霍地站起身子道:“方才既然说清楚了规矩,如今大姐姐既然对不上来也不值什么,总要在我手上吃两杯才肯干休。”因说着,也不管孟玉楼阻拦,一手提着玉壶,一手持了盅子,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吴月娘面前笑道:“大姐姐,你且吃两杯。”
那吴月娘正在恼怒当众出丑之际,又给潘金莲逼酒,心中很不耐烦,因将玉手一挥道:“我身子不痛快,今儿这酒就免了罢。”
那潘金莲闻言如何肯依,因故作嬉闹着近前去,伸手就要在吴月娘腋下搔痒,月娘素来怕别人沾身,如今见她来了,因心中慌乱,又是有了身子的人,就不曾坐稳了绣墩,如今两个撕闹起来,谁知腰身不稳,竟是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
唬得众人连忙去搀,那吴月娘只觉得月复内一阵绞痛,人不知哎哟了两声,旁人不知怎的缘故,孟玉楼却是见状大惊,因连忙上前替她遮掩了身子,一面点点头道:“奴在家时也曾瞧过些杂学旁收的医书,如今拍两个大丫头往门首上找小厮,快去太医院请了大夫来,我先扶大姐姐回房,姐妹们散了吧。”
因说着,叫玉箫与自己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月娘的玉体,飞也似地往前面上房屋中去了,留下这几个姐妹面面相觑,也不知到底怎样。
放下众人如何惊愕不提,单表玉楼扶着玉娘,还未曾走到上房屋中,但听得月娘娇呼一声,那雪地之上早已氤氲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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