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鸾听了这话,联系前因后果,方才明白孟玉楼话中之意,不由得失口道:“敢情大女乃女乃房里的孝哥儿,不是爷的……”话还未曾说完,早给孟玉楼捂住了嘴道:
“你这小蹄子,不要命了?这话也敢乱说的……”
小鸾听了,方吐了吐舌头,一面低声喃喃自语道:“怨不得这几日大女乃女乃有事儿没事儿的就派咱们房里的不是呢,只怕也是莲花庵里那些秃歪剌挑唆的,就不知道当日杨大人到底怎么惩治的他们,倒结下这样深仇大恨。”
孟玉楼点头道:“如今我找姐姐儿商议此事,就是要劳烦你再去莲花庵替我走一趟,打听打听那妙趣、妙凤两个下场如何,到底这件事情大姐姐知道不知道。”
小鸾听了,嘟起唇瓣道:“好嘛,原来为了这事才想起奴婢来……”说的孟玉楼噗嗤一笑道:“你这小蹄子倒乖觉,这也罢了,我早些将你那红药大姐姐接过来,每日一处伴着好不好?”
说的小鸾方才鼓起兴头儿来,满口答应明儿一早就去打听,主仆两个商议一回,打听前面西门庆回来,往六房李瓶儿房里睡了,方吹灯睡觉不提。
倒次日,小鸾绝早起来梳洗打扮,穿了件家常半新不旧的衣裳,粗略看去,就像是个中等人家儿的二等丫鬟。孟玉楼又嘱咐了她几句话,方才打出去了。
正在闺中闲坐,忽见那潘五姐撞了进来,探头探脑的,见她房里没有别人,方摇摇的走了进来笑道:“这是难得的,那狠心短命的竟不在你房里。”
玉楼笑道:“浑说什么,人家昨儿是在瓶姐房里睡的。”
潘金莲冷笑一声道:“哟,汉子在谁房里睡的,你也打听得这样仔细做什么?”
孟玉楼啐了一声道:“今儿早上他过来要东西吃,说瓶姐因为官哥儿还小,没功夫儿答对他吃早饭,我才知道的,你别冤枉了好人!”
潘金莲闻言冷笑一声道:“不就是仗着自己养下来一个哥儿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妇道人家,日子长了谁不会养?也不知这官哥儿是姓花姓蒋,未必就姓了西门。”
一席话正撞着孟玉楼如今悬心之事,连忙嗔她道:“劝你省些事吧,才跟老爷和好了,又要闹,这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他素日又是个肯多心的,能不恼你?”
金莲闻言咯咯一笑道:“你别忙着教训人,如今你房里再没别人,就算给他知道了,也是你这小蹄子挑唆的,到时候我只找你算账!”
两个嬉笑打闹了一回。那潘金莲就嚷道:“了不得,如今才小阳春天气吧,玩了一阵子就出汗,你房里有冰湃的东西没有,好姐姐,赏我一口吃。”
玉楼闻言笑道:“你这丫头,长这么大了,曾见过谁春天里就吃冰湃东西的,也不怕存在心里克化不动?”
金莲道:“吃些冰湃的果子,才压得住你心里那一团火焰呢。”说的玉楼恼了,上来要撕她的嘴,潘金莲方告饶,一面说道:“就算你心里没那个意思,只怕人家也是落花无情,流水有意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解道:“人家是谁?你这蹄子风言风语,我怎么听不明白?”
潘金莲闻言,上前来猴儿在孟玉楼身上,伸出一双藕臂揽住妇人粉颈笑道:“你真不明白?”
玉楼依旧轻摇螓首道:“我真不明白。”
潘金莲听了笑道:“你少在这跟我装神弄鬼的,昨儿你与那陈家小郎眉来眼去的,只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孟玉楼闻言大惊,连忙嗔她道:“这话不能乱说,那陈敬济才十七岁,又是大姐儿的丈夫,你我做长辈的,岂说这样污言秽语调戏人家……”
潘金莲闻言嘻嘻一笑道:“看你,我不过说句玩儿话,你就要恼?我看那陈家的小子也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眼馋肚饱的主儿,不像咱们家汉子的女婿,倒像是他亲生儿子也似的。”
怄得孟玉楼也笑了,一面又推她道:“我瞧人家孩子斯斯文文的,就比你这胡打海摔的破落户强,这些话在我房里说说罢了,别往外说去,叫大姐儿脸上不好看,万一给大姐姐听见,只怕又要骂你呢。”
潘金莲闻言“哎哟”了一声道:“如今我敢惹她?不过就是养下个哥儿来罢了,倒像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那孝哥儿又不是太子爷,至于成日里给咱们脸子瞧么……”两个唧唧喳喳说了一回,玉楼自是好言相劝,要那潘金莲莫要再生事端。
又问她道:“你如今不常到我房里来,今儿倒来说了这些闲话,到底有正经事没有?”说的金莲啐了一声道:“没事不能来寻你玩耍玩耍么,往日咱们两个也是白好了,你既然嫌弃奴家,我就走,不在这里碍你的眼。”
说着作势要走,孟玉楼只得拦住了道:“我不过平白问一句,若有事就爽快对我说罢了,若没事,你来我房里,大家一处伴着针黹,也比自己闲坐着强。”
潘五姐笑道:“罢了罢了,我不敢跟你比针黹,这几日懒得动,又不缺穿的戴的,不意动针线,早起吃了两块破糕饼,克化不动,来找你说会子话,如今好了,春梅炖了茶等我,先回去罢,过会儿再来。”说着,一溜烟儿跑了。
孟玉楼听见她说那陈敬济的事,知道这银妇心里只怕又惦记上了,只因昨儿见那小郎对自己热络,所以才来投石问路,看看自己是否与她争竞,不由冷笑一声心中暗道:“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意吃腐食儿,若搁在往日,看在姐妹情份上我也要管你一管的,只是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虽是一家子姐妹,也只好个人顾个人的了……”
正想着,忽见小鸾回来,面上不大好看,往外头一瞧,已经锁了院门儿,打下外间的帘子来,便知她打听了消息,连忙叫她炕上坐着歇歇,喘口气儿不忙说话,自己却动手泡了一盏杏仁儿茶与她吃了。
那小鸾跑的急了,倒也口渴,连忙呷了几口茶,又抓起桌子上方才待客用的糕饼吃了两块,方才舒坦了,娇喘吁吁的道:
“这杨大人是坑苦了女乃女乃了!”
玉楼听她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一句,不解问道:“这又与杨大人什么相干?”
小鸾又呷了两口茶,把气儿喘得匀实了,方才点头道:“今儿巧了,我雇车到了莲花庵门首处,正要下去瞧瞧,但见那紧闭的大门倒是开了一道缝儿,就瞧见薛姑子那秃歪剌出来,一瞧就是有人在里头照应着,她一出来,门又关得死死的,鬼鬼祟祟一望两望没人,才又往街面儿上去了。
我怕她瞧见了,就告诉车把式,在后头慢慢地赶着车,缀着她,但见那老贼尼却来在一个生药铺子外头,踌躇了一阵方才进去。
我连忙给了车钱,打车把式走了,自己假装进去,往门口排队诊脉的那一队人里头混站了,一面侧耳倾听个中端的。
但听得那伙计没好气道:‘你这姑子却是奇了,说要金疮药,又不说是伤了哪里,如何给你配的?伤筋动骨皮肉毛病儿,用药都不一样,你不带了人来也罢了,总要说出患处来,我们也好跟铺子里的大夫商量着配药给你擦。’
那薛姑子看样子倒是欲言又止的,支支吾吾了一阵才红了脸道:‘说出来怕小哥笑话不是?原是恁的,我有个兄弟,生得粉妆玉琢,只是年少家贫,如今父母得了急病,没钱瞧病抓药,他心里一急,就偷偷拿了菜刀将那话剁了去,等到养好了,打算卖身到宫里做个小黄门,谁知他又不是干这个的,只怕那菜刀也不干净,竟起病来,如今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就央我来抓药替他敷上。’说着,脸就绯红了。
那伙计听了笑道:‘原来恁的,这不值什么,我们县里一两个也总要出几个这样谋生的内相,这样的金疮药倒是配好了有现货的,你且等一等,我与师父拿两瓶罢。’说着就拿了来,油纸包包好了递给那姑子。
薛姑子见了,千恩万谢的,给了药钱,方才急急忙忙出去了。我正要跟了她去,又听见那药铺掌柜的从后头出来,问那伙计怎么与这姑子费了许多唇舌,那伙计说了,掌柜的因哂笑道:
‘她哄你小孩子不知事,那莲花庵最是藏污纳垢之地,听见人说那妙趣、妙凤两个小姑子,就是那薛姑子花重金买来的少年男子,放在庵里,教他们念几卷经文,专门勾引闺阁少女、侯门贵妇,不然,她那一座破旧庵堂,每年香火那么旺?原本我也不信,只是这两个老的常常到柜上寻些胡僧药,有时候又派了两个小的来,我是太医院的出身,他们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去?你不见那庵堂后园的菜地里,满都是些葱、蒜、韭菜,出家人吃的了那个?见也是个偷人养汉的所在无疑了。’
那伙计道:‘原来这样,也不知她如今又寻什么金疮药去,莫不是那妙趣、妙凤两个要进宫做太监?’那掌柜的笑道:‘你这榆木脑袋,怎么还想不通,必是他们糟蹋了什么要紧的黄花儿闺女,又或是勾引了那位贵人的内宅,人家财多势大,将那两个小的去了根儿,他们庵里还敢报官不成?少不得吃了这个哑巴亏,自己花银子买药上了罢了。’
奴婢听到这儿,心里又想起来,那杨大人就是内相出身,只怕早就看出了端倪,当日打我们先走,必然是要亲手斩断孽根,给女乃女乃出气!”
孟玉楼听了这一席话,只叫了一声“苦也。”心中暗道:“这杨戬也是个多事的,奴家自己的事要你出头怎的?他也是不知道大姐姐与这莲花庵的交情,若真是只为了子嗣上想,倒也不妨事,只怕大姐姐与那妙趣、妙凤两个长久厮守日日盘桓,就日久生情了也未知,如今因为自己缘故,那两个小的平白去了势,她心里能不恨的压根儿痒痒?只是这件事又不好明说,少不得给自己小鞋儿穿,天长日久,自己在西门府上的日子就难过了……”
想了一回,心中埋怨的那杨戬做事孟浪,转念一想,人家为了自己的事,如今吃了官司,拿问南牢之中,心里又心疼起来,气一回怜一回,芳心缭乱好不煎熬。
那小鸾见孟玉楼面上变颜变色的,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袂道:“女乃女乃这是怎么了?唬得颜色都变了呢,是因为大女乃女乃……”话没说完,孟玉楼早对她打个嘘声道:
“事已至此,人是得罪下了,如今咱们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往后她便是难为我,我一心一意敬重她服侍她,天长日久她自然明白我的心,况且她与那两个小尼姑不过是露水姻缘,未必肯真的放在心上,如今有了孝哥儿,爷心思渐渐回转过来,往后夫妻鱼水和谐,只怕我的难也就满了……”
小鸾听了这话蹙眉道:“论理我们做奴婢的不该说,只是他们房里偷人养汉的,给人撞见了,不说自己偃旗息鼓收敛形迹,反倒还要难为人,真真没有天理王法了呢……”
孟玉楼闻言苦笑道:“她是大女乃女乃,只有她说我,难道叫我说她去?当日瞧着她好性儿,爷又是个长情念旧的少年公子,原指望这是一门美满婚姻,如今想来,这一步实在走错了,倒不如就守着你杨家大爷的牌位过了后半辈子,临了临了,倒也赚一块贞节牌坊与后人敬仰……”
两个叹息一回,也没个奈何的。正说着,忽听得门首处有人打门的声音,主仆两个唬了一跳,孟玉楼连忙拔去簪鬟首饰,乱挽乌云歪在炕上,掀锦被盖了,一面对小鸾使个眼色。
小鸾见了会意,打起帘子出去,开了院门儿,一见却是上房屋中的大丫头玉箫。因问道:“大天白日的,你们家锁着门儿做什么呢?”
小鸾笑道:“大姐姐快请进来,昨儿夜里风大,我们三娘睡觉不老实,踢了被,今儿小肚子就有些坠坠的,才喝了一碗姜糖水躺下睡呢,我怕外头猫儿狗儿打架,唬着了我们三娘,就索性锁了院门儿,自己做些针黹消遣。”
一面往屋里让,那玉箫奉了吴月娘之命前来,倒要看看虚实,也就不曾客气,登堂入室进了内间,果然瞧见孟玉楼手里捧着汤婆子,渥在肚子上,秀眉微蹙花容不整歪在炕上直哎哟,见了她连忙让道:
“是姐儿来了,快坐吧,小鸾看茶来,我今儿身子不爽快,就歪着相陪吧。”
玉箫见了,连忙谦逊道:“既然女乃女乃身上不好,奴婢不敢打搅,只是我们大女乃女乃说了,今儿天气和暖,想领着几位女乃女乃,并大姐儿和姑老爷,往玩儿花楼上逛逛去,大家踢毽子耍子。女乃女乃若不去,奴婢就去回了大女乃女乃罢?”
孟玉楼听见,心中又不耐烦,只怕自己言多必失,去了时又要给吴月娘挤兑一番,因顺水推舟笑道:“多谢姐儿的体谅,今儿身子实在不爽快,踢毽子就免了罢,让各位女乃女乃,并哥儿、姐儿好生耍子,不必等我了。”玉箫听了,方答应着去了。
小鸾送她出去,回来不解笑道:“这大女乃女乃倒也有些意思的,怎么最近没由来,就疼这新来的姑老爷,又总叫大家在一处伴着他玩耍,也不知避讳的。”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孟玉楼,又想到今儿早晨潘金莲对自己说的,那陈家小郎有意勾搭,难保那吴月娘不曾看在眼里,若是察觉了这段风月,打算用这陈家小郎给自己一个难堪……只是如今想要表白自己并没有揭露她的打算,她这般相邀,又不得不去,倒也是件两难的事……
正想着,又听得门外有人怯生生道:“三姐姐在家么?听见玉箫那丫头说你身上不好,奴来瞧瞧。”
孟玉楼听得倒像是李瓶儿的声音,连忙命小鸾出去接着,一瞧果然是李瓶儿抱了官哥儿过来。玉楼连忙自炕上坐起来,一面含笑让座,叫李瓶儿在炕沿儿上坐着,又嗔小鸾怎么不倒茶上来。
李瓶儿笑道:“姐儿不用忙,奴家不吃茶了,刚才在大姐姐房里,听见三姐姐身上不好,特来瞧瞧,怎么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病了呢?”
那孟玉楼素知李瓶儿是个温柔胆小的性子,倒不十分防备她,因笑道:“昨儿回来时跟二姐姐站在门首处说几句话儿,不想夜风吹着了,晚上就起来了两三次,早晨身子不受用,懒懒的不想起来,不然早就往大姐姐房里服侍去了。”
那李瓶儿笑道:“我说呢,你若不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怎么说也要挣扎着上来点个卯的,今儿你不来,大姐姐就有些见怪,说三姐往日勤勤勉勉的,如今略有了几岁春秋,倒也学会拿大了,我们几个连忙替你辩解辩解,又听见玉箫说你身上不好,奴家原先吃过亏,也是看三姐姐是个正经人,少不得过来劝你两句,听不听都在你,只是不知道这话该说不该说……”
孟玉楼听她话中之意,好像是要规劝自己几句好话,心中十分感念道:“瓶姐有什么话只管说吧,你我至亲姐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李瓶儿闻言叹了口气道:“三姐,往日奴家冷眼旁观着你和大姐姐两个好,也不曾替你担心,如今见你们两个淡淡的,才想起要给你提个醒儿,往后大姐姐叫你,你千万别端着架子,若是能走得动的,就常往她房里走走,服侍服侍她也使得,她原是正房女乃女乃,我们是姨娘,美其名曰是姐妹,说到底人家是正经主子,我们是奴才丫头,你这样总是清贵疏远,她心里不意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倒是好话,只是又不好对李瓶儿说自己为什么这几日总是回避着,只得笑道:“瓶姐说的话我都记着就是了……”
那李瓶儿苦笑道:“自从养下这哥儿来,我就指着他过日子,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奴家性命只怕也随着去了……”
玉楼见了官哥儿,心里略微欢喜起来,接着话头儿将那小厮儿抱在怀里,逗着他笑道:“瓶姐何必多虑呢,赶明儿官哥儿大了,你和老爷都还年轻,自然还能生养的。”
李瓶儿闻言倒是停了一停,叹了口气,半晌方道:“三姐,你知道老爷为什么自从奴家养下哥儿就不到我房里来了?”
孟玉楼一面哄着孩子,随口说道:“我也听他说起过,只因你是产后失调,身子弱,他舍不得晚上去闹你,早起还要起来服侍他,想等你身子大好了,官哥儿再大一点儿,就能多亲多近了。”
李瓶儿苦笑道:“只怕是等不来那一天了,三姐,你是个心底无私的人,我才告诉你,自从我养下哥儿来,大姐姐嘴上不说,心里岂有不恼的,你素日与她亲近,曾见过她给我好脸色看?曾见她抱过我孩儿一回?
这也罢了,如今我知道三姐是正经女儿,也不怕告诉你,虽然你与那潘五姐交心,奴家也少不得说了,当日潘五姐嫉妒我生了长子,偷偷把孩子抱出去,冷风里吹着,晚上就漾女乃不肯吃,我去求大姐姐请太医来,她只说我是女敕妇少女的,不好见男子,就请了街面儿一个跳神婆子来给孩子瞧病,那样妇人懂得什么,把个好好的孩子耽搁了,我因唬得要不得,也顾不得得罪人了,连夜去五房里把爷叫出来,叫他看看哥儿,爷看见哥儿快不行了,才连夜叫太医进来瞧病抓药,忙的一夜没睡,我们两个就那样守着这小厮儿,又整整一日,才好歹吃些女乃水,得了活命。
时候爷对大女乃女乃说,叫她往后别信那婆子的话,大女乃女乃还骂了爷,说他宠幸小妾门户不严,又命人对我说了,说我孩儿得病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三更半夜的把爷叫起来,万一为了小的再累坏了老的,更不值……
三姐,我听了这话岂有不恼的?人家是正房主子女乃女乃,奴家还能说什么,少不得忍气吞声的不敢言语,就存了一口在心里,加上产后失调,天长日久就坐下了病根儿。
这病要治好原也容易,只要少动些,不着凉,不吃生冷东西,没几日就好了。偏生那大姐姐算准了一般,每日里只叫我跟着房下众人去饮宴,面上又做出些贤良姿态来,常斟酒给我吃,我推了几次,她就说我不知好歹,告诉爷,说我不敬大房。爷是个耳根子软的,听了她挑唆,非要叫我吃酒,我没法,吃了两口,底下就有了那血山崩的毛病儿,又不敢对人说,挺了几日,再请太医来瞧时,倒是吃了药止住了,是那太医对奴家说,幸而原先有了个哥儿,只怕奴家这一生再难生养了……”说到此处,心里委屈,就滚下泪来。
孟玉楼听见李瓶姐这话,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吴月娘排挤起人来,也是个面慈心狠的主儿,李瓶姐好性儿,心里没个算计,又肯相信人的,才给她哄了去,如今已经不能生养,日后只怕也难留住汉子在她房里。
转念一想,李瓶姐再是命薄,终究还有个官哥儿给她养老送终,自己如今也见罪于大娘子,又没个一男半女傍身,结果倒未必会好过那李瓶儿去,想到此处,心中自怨自怜,也陪着瓶姐掉了几滴眼泪。
两个垂泪无言相对半晌,那李瓶儿方笑道:“你瞧瞧,奴家原是来劝你的,倒把三姐姐也劝哭了,是没用……”孟玉楼方止住了泪痕笑道:“多谢瓶姐此番良言相劝,奴家心里已经知道了,等奴起身梳妆打扮,就跟了瓶姐往玩儿花楼去服侍大姐姐。”
李瓶儿道:“是了,你凡事别拗着她,柔顺些只怕还好些,我们都在旁边瞧着,她也不敢怎么的,况且大姐儿是你养大的,能看着你吃亏么?”
两个说着下了炕,交给小鸾抱了官哥儿,那李瓶儿亲自给孟玉楼梳头匀脸,一时之间收拾妥当了,两个挽着手,叫小鸾抱着官哥儿,往后头玩儿花楼去。
到了楼前空地上,但见小厮丫头拿锦帐平白划出一片地方来,做那踢毽子的空场,里头陈敬济和大姐儿正玩儿的高兴,那陈家小郎花样儿却多,一会儿苏秦背剑,一会儿西子浣沙,玩的好不热闹,大姐儿看着不是他对手,玩了一阵下来,累的娇喘吁吁的。
孟玉楼一面上来给吴月娘请安,一面偷眼看大姐儿的行头,倒是齐全,底下罗裙裁出半寸去,将将露出脚踝,绣鞋却是平底儿,为的是跑圈子时稳当。
请了安,吴月娘懒懒的道:“方才听见三姐身上不好,瓶姐说她去请,到底是人家面子大,请了来,想是如今身上好些了?”
孟玉楼听了李瓶儿的话,不敢十分与她分辩,连忙陪笑道:“不过是昨儿晚上着凉,若是起来动一动只怕就好了,只是奴家犯春困,懒得动,原想睡一日,瓶姐死拉硬拽的,灌了奴家一碗姜糖水,倒好了,就像过来瞧瞧,还请大姐姐恕罪。”
月娘闻言笑道:“瓶姐在我跟前儿斯斯文文的,到你房里倒泼辣些。”说了一句,就不言语了。
玉楼有些讪讪的,往后站了站,在月娘座旁服侍着,不敢坐。一时大姐儿上来,累的尘生眉畔,汗湿腮边,娇喘吁吁,腰肢如棉,哎哟了一声,就滚在玉楼怀里撒娇道:
“妈看看你姑爷,知道我是女子力有未逮,还这样不饶人的,不然妈下场去与他踢,原先我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妈踢得最好了,此番下场去会会他,给我报仇!”
玉楼闻言来不及答话,就听得吴月娘笑道:“大姑娘,怎么还改不了以前的毛病儿,如今姑爷在这里,称呼上要看些礼数才是。”
书中暗表,原来那西门大姐儿自幼养在玉楼房里,只将她当做亲生母亲看待,闺中无人时便不叫三娘,只叫妈妈,当孟玉楼是她亲娘一般,后来给吴月娘听见了,对西门庆说了,大姐儿是嫡亲长女,不好认姬妾做娘的,西门庆无法,只得教训大姐儿以后不如此,如今几年过去,今儿累了,见了玉楼觉得亲近,就忘了忌讳。
如今见月娘有些不悦,连忙找补道:“大娘别恼,我原是给你女婿欺负紧了的,才口没遮拦起来。”一面又央着玉楼替她报仇。
孟玉楼见陈敬济不错眼珠儿瞧她,只盼着自己下场与他玩,又怕给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不肯下去,因推月兑道:“不是奴家不去,只是如今没带行头来,再回去取时天又晚了,不如下次再玩吧。”
旁人听了都不理论,偏生吴月娘不依,说道:“这倒无妨,自己嫡亲骨肉,便是不穿行头也没事,你过来,我与你提提裙子罢了。”
玉楼听了,碍着情面,只得上前去,那吴月娘真个站在玉楼身后,将她罗裙向上提起半寸来,露出一双三寸金莲,大红的绣鞋,那陈敬济看在眼内,心中好不动火。
月娘因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这样打扮倒俏皮。”伸手一推,就将那孟玉楼推入场中。
孟玉楼给她推入场中,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又有大姐儿和一众姐妹在此,想那陈敬济也不敢怎的,因上前福了一福道:
“既然恁的,我陪姑爷走上几圈吧。”
那陈敬济听了这话心花怒放,连忙一揖到地道:“如此有劳三娘了。”
说着,使个有凤来仪的招式,算是行了晚辈之礼。那孟玉楼见状,心中暗道:“这小郎倒也颇知礼数,别是看错了人家孩子也未知……”
想到此处,轻舒藕臂婉转金莲,将身子一扭,柳腰一下,将那毽子稳稳地接在绣鞋的鞋尖儿上,这叫做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也是孟玉楼闺中得意的把式。
场外一群丫鬟仆妇见了,早已欢呼喝彩起来,房下众人见了玉楼这样手段,心里也都爱她人品,只有吴月娘冷眼旁观着,也不言语喝彩。
玉楼金莲单举,亮相已毕,用绣鞋尖儿挑了那毽子往身后一送,却使个倒踢紫金冠的招儿,将那毽子高高踢起,直往陈敬济那一边送过去。
谁知那小郎见了玉楼这样身段儿,只看得春心荡漾凤眼迷离,倒忘了去接,直勾勾地瞧着玉楼也不言语。巧给那毽子不偏不倚砸在髻之上,时人拢包巾,却将那头巾砸开了,髻也散了,乌云乱挽的,配上那小郎清秀眉目,倒好像个闺中女孩儿一般。
一时间场外哄笑之声不绝于耳,倒有不少丫头婆子争着来瞧这姑老爷好相貌的。那陈敬济方才回过神儿来,连忙伸手按了髻,一面着急找头巾。
孟玉楼见状,心下老大不忍,连忙上前来拾了头巾递给那陈敬济,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一时技痒卖弄,失了手误伤了姑老爷,如今觉得怎么样?有哪里打坏了不曾?”
那陈敬济如今与孟玉楼相对而立,妇人娇躯近在咫尺,只觉一阵脂粉香气迎面而来,不由心神荡漾,连忙摇头笑道:“不妨事,三娘千万莫要自责,待儿子重整旗鼓,再战一回。”
玉楼道:“姑爷髻都散了,眼看着天色将晚,如今已是春暖花开时候,要玩多少使不得?又何必急在一日呢?”
那小郎听了,心中兀自柔情蜜意,因月兑口而出道:“三娘这话说的很是,常言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到此处,方才惊觉自己失了言,再抬头看孟玉楼时,但见她早已羞得满面绯红,面上又惊又怒的神色,真如一朵牡丹花一般,任是无情也动人。
因连忙低声找补道:“儿子一时给打晕了,说错了典故,唐突了三娘,三娘别嚷,不然儿子也是个死啊!”
孟玉楼听了这话,也不好和他作的,当下也不说话,站起来就要走,那陈敬济只怕失了佳人芳心,情急之下伸手就扯住孟玉楼的衣袂道:“三娘慢走!”
但听得孟玉楼哎哟了一声,踝下裙摆不知怎的散了开来,身子一个不稳,竟倒在那陈敬济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粉猪、莉莉桃花、昙华一现、jiujiu、蝶双飞、不吐槽会死星人客官的惠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