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东宫都知道,鸾贵妃要揍傻太子了。
我趴在板凳上的时候,才深切体会到了羊入虎口这个成语的含义。一般情况下,即便父皇舍得打我,母妃也会劝阻。但我今日不幸,赶上母妃不一般的时候,更不幸的是我依旧使用了一般的策略。在动物界,想必只有厌世的小羊羔才会把自己送到老虎的餐桌上去。可见我果然如传说那般,是个傻太子。得出这个结论,促使我原本忐忑的心灵瞬间豁达了。我从而能够好整以暇地一面趴着一面四处打量。
母妃站在耀眼的阳光下,一挥金丝银线坠饰的衣袖,两个嬷嬷自母妃身后向我涌来。眉儿等人扑过来螳臂挡车,“娘娘息怒,殿下年幼打不得。”
母妃沉着眼笑,嬷嬷便神奇地领会了指示,问道:“殿下今年几岁?”
眉儿跪地心虚答道:“殿下今年十二岁。”
母妃眯了眯眼,抬袖比了个手势,嬷嬷接着传达:“甘罗十二拜上卿,谁道十二还年幼?”
我见眉儿脸皮直抽,非常同情她。母妃将傻太子同甘罗相提并论,不是故意找茬就是隐藏了我非她亲生的秘史。
“回娘娘,殿下现已乖巧懂事了不少,知道要读书学习治国平天下……”眉儿声音小下去。
“是么?他父皇让他半月后朝堂应答策论,他整日做些什么?可曾尊师?可曾读书?”母妃将手势比得优美又果决,“身为太子,不知勤勉,如何为储君?给我狠狠地打!”
刑仗祭出的时候,满场倒吸冷气。
有人嘀咕:“这不是杖毙罪臣的刑具么?居然拿来伺候小殿下。哎,早就听说过殿下不是贵妃亲生的,宫里早有传说是狸猫换太子,谁都没见鸾贵妃有孕在身,她怎就忽然生下小太子?”
又有人争辩:“狸猫换太子太荒诞了,这贵妃有孕没孕,陛下怎会不知?恐怕是贵妃担心小殿下半月后在朝堂应对郑太师时露怯出丑,辱没了贵妃娘娘的名声,将来做不得皇后,这才设计将小殿下趁早了结掉,反正是个傻子么。太子嘛,以后还可以再生,凭着贵妃娘娘得宠的势头,再生一个正常点的才能助她登上皇后之位呢。只是可惜了这个痴殿下,长得还挺像陛下。”
方圆几人为之钦慕:“孙洗马果然高见,看来吾等须得等待新太子继任再予以辅佐。不知洗马属意哪位皇子?”
被众人钦慕的孙洗马捋须道:“中宫左右不了储位。当今朝堂局势,陛下三分,百官一分,外将两分,郑太师独得四分,你们说,这未来储君能不是太师大人的亲外孙舒王殿下么?”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吾等还是赶紧准备贺礼去拜会一下郑太师为妙。”
我见母妃那边动用刑仗后被眉儿目儿传儿情儿死命阻拦,个个痛哭流涕,场面十分悲壮,母妃对此局势居然略有纵容。实在令人猜不透,母妃到底要不要揍我,等得我颇无意趣,便兴致勃勃听了附近那个什么洗马胜做十年官的一席话。我也钦慕地看向他,却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为寻找蛐蛐儿,翻遍东宫也枉然的姜冕少傅,衣袖还带着几缕野草,不知他在人群里站了多久,他也同我一般,钦慕地望着什么洗马。议论的几人见多出一张新面孔——这与自到东宫后不是想要吊死就是欲要醉死的少傅个人行为特色有关,从而并未正式面见过他在东宫属官里的同僚们。
“不知阁下有何见教?”洗马大人满脸期待问于姜冕。
“在下觉得诸位所言不无道理。”姜冕做出认真沉吟的模样,“只是,道理全是歪理。”
“如此狂妄,你是何人?可知你面前的乃是太子洗马孙大人?”洗马大人的随从怒斥姜冕。
“方才已经知晓了,不过这个却不甚重要。”姜冕语重心长。
“那么什么比较重要?”
“知晓你们面前的是谁比较重要。”
孙洗马满月复狐疑,“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新来的不懂规矩了么?”
姜冕望之叹息:“孙大人身为太子洗马,不为储君谋划前程便罢了,你总得为自己谋划前程些罢,东宫入了新人你也不知么?”
孙洗马已对这个绕弯子的新人表示了极大的忍耐,“我孙某只知东宫新聘太子少傅,可不知还有其他芝麻绿豆。”
姜冕也对这个怎么点都点化不了的傲慢大人表示了绝望,“西京姜冕,正是不才。”
“西京姜冕,这么巧,与新任太子少傅同都同名……”孙洗马忽然止口不言,再望一眼姜冕。姜冕也与之对望。孙洗马拿袖子抹了把额头汗水,“下官浅陋未识少傅真容,方才胡言乱语妄论朝政,想必少傅定不会同下官一般见识……”
姜冕道:“何以见得?”
“……”孙洗马将四周无辜一望,方才钦慕他的众人已无声无息追随到了姜冕身后,状似与他撇清得干净,便豁出去了,“下官也是时事所迫,当今太子是个痴儿,我等如何能与郑太师抗衡?”
姜冕转身将周围东宫属官看了一圈,叹了口气,埋头整理衣袖上的草屑,又整了整发冠,“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既已身许东宫,就得思虑抗衡之法,如何能够做那墙头草。再者,陛下何时有过废立太子之心?身为人臣,不懂陛下心思,说风便是雨,胡乱揣测就敢乱来,各位大人还是尽早挂印辞官免得累及家小。”
东宫属官一片羞愧垂头,虚心听取姜冕谆谆教诲。
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我怎么觉得墙头草明明是姜冕自个呢。
只听姜冕继续道:“各位大人聚众妄议朝政,非议太子,念及初犯,就各自回去写一份罪己书,亲眷三族谱系以及现居宅所记录清楚,明日交予我。”
众人诺诺,以为这便完了。只见姜冕做了个手势,朝我指来,号令众属官:“各位大人对太子殿下的衷心,此时可以体现了。泪谏言谏都可,具体可参照那帮宫女,速去护住殿下。”
于是,我便见黑压压的人群挥泪蜂拥而来,顶替了我的宫女们,一部分痛哭,一部分则展开巧舌如簧,劝谏我的母妃,用各种天相星象来证明我将是千载难逢的一位贤太子,日后必为一代贤君。
另一边,姜冕发动了这场暴/乱后,暗中将孙洗马拉到一旁,负手问他:“姜某可否考你一考?”
孙洗马惊弓之鸟一般,约莫以为少傅要给他穿小鞋,大汗淋漓道:“少、少傅请考。”
姜冕深沉道:“你可知哪里风水气候更宜夏虫栖息譬如促织这种虫类?”
“促织?”孙洗马一头大汗化为一头雾水。
“就是蛐蛐儿。”姜冕咳嗽一声。
孙洗马一脸羞愧道:“恕下官学问浅薄见识短浅,整日只知圣贤书,不知少傅可否允许下官回去查阅资料……”
“可以。”姜冕和颜悦色道。
在东宫属官们的围困中,我打个哈欠,翻个肚皮,仰躺着准备睡一小会儿。忽听谁喊了一声:“郑太师!”
哭闹一团的东宫终于清静下来。我从板凳上爬起来仰头观望,果然是器宇不凡的郑太师闻讯而来,还领着我的两个兄弟,舒王仲离和怀王叔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