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哥哥的怒气在给我一件件穿衣裳的过程中一点点消散。
小沙弥送来热水,也是太医哥哥亲力亲为给我洗了脸,另从随身小囊中取了独家秘制香脂数份,一一给我抹了手脸,虽然显得手感愈滑女敕女敕,但过程也太久了。
我总嫌这些步骤太过琐碎,东宫里有眉儿她们代劳,想逃也逃不掉,好不容易出了宫,少傅给我洗脸都是粗粗一抹,甚得我意。今日撞在了太医哥哥手里,必然是躲不过去。
太医哥哥将我禁锢在身边,拿一份香膏讲一遍其功效,听得我耳朵生茧,终于不耐道:“这些娘娘腔的粉膏我又不需要,抹着做什么?难怪以前少傅都说元宝儿不够英武,都是水粉香脂抹多了,哼。”
太医哥哥将我偏过去的脸转回来,眉眼深深一凝,“这几日你在外面乱跑,风餐露宿,也没人好好照顾你,水一样的脸蛋都大不如前了。那姜冕懂什么,只会把你往粗犷了养。牧云哥哥是太医,会害你么?”说着,拿手背在我脸上蹭了蹭,以求证。
“是元宝儿不够英武……”
“元宝儿水女敕就好了,用不着英武。”
在我人生观处于动荡中时,太医哥哥毅然坚持着自己的教养观点。
“咳。”身后有人制造了些声响,熟悉的声音传来,“柳太医,元宝儿洗漱好了么?”
我一仰头,看向推门而入的晋阳侯,热切喊了一声:“族叔,元宝儿洗好了!”
柳牧云瞥了我一眼后,起身转向来人,浅施了一礼,“原来是晋阳侯,这几日元宝儿怕是麻烦侯爷了。”
族叔温和一笑,“元宝儿乖巧得很,倒是不麻烦,只是委屈了小元宝儿,这几日风餐露宿。”
柳牧云脸上升起一抹异色,半晌后才道:“侯爷兴许不知,元宝儿在宫里素来娇惯……”
“我哪有。”这个时候我必须反驳,我才不是娇滴滴的男孩子。
族叔依旧是柔和地笑着,今日他换了一身深色外衣,全然看不出受伤的迹象,倒是显出几分尊贵持重。
太医哥哥被我接连不配合还被反驳后,脸色越沉重了,见心情十分不好,“出宫一趟,元宝儿倒学会伶牙俐齿了。”
“大概元宝儿是饿着了吧,一早起来还没吃东西。”族叔给转移了话头,“洗漱完了,就先去用早饭吧。大理寺和刑部的两位大人,还等着见元宝儿殿下呢。”
我迈开圆胖的身躯,奔到族叔身边,仰头殷切问着:“有什么好吃的?有肉肉么?元宝儿以吃完早饭再去见那两位大人么?”
族叔顺着清早的晨光,俯视着我,抬手在我脸上刮了一下,一滑到底,笑道:“佛寺里哪有肉肉给你吃,族叔只捡了简单的食材给你熬了一碗莲子粥,早间先吃些清淡的,待中午带你出去吃点别的。”
初听没有肉肉,确实让人失望了一下下,不过族叔就是族叔,不会让人失望到底,惊喜总在后头。我顿时就雀跃了,一把抓住了族叔的手。
拉着族叔即将出门时,我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太医哥哥,你有没有吃早饭?”
柳牧云坐在房中桌台前,一手搁在药囊上,一手垂下,竟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吃了。”
※※※
族叔带我去饭堂的路上,我关心了下族叔的伤势,今日曾痛之类。族叔却不甚在意地说伤口无关痛痒。我以为就是不痛的意思,暂时放了心。
经过松柏林荫时,族叔停下了步伐。我以为是他伤口忽然痛了,忙也跟着停下来,紧张地望着他。
族叔低下头,将我看了看,神情介于认真与戏谑之间,“元宝儿小小年纪,已是让人牵肠挂肚了,这以后怎么办,你拿什么偿还。”
我眨眨眼,表示听不明白,“族叔是伤口疼了么,是元宝儿没有欠人钱呢。欠人钱的是少傅。”
族叔眼含晨光,笑了笑,慢慢半俯着身,看过来,“元宝儿,不要招惹太多人呀,不要学你父皇,给人平添哀伤。”
完全模不着头脑,我当然是不会招惹太多人借钱的了,不然被人讨债追杀好怕。是,这么说来,我父皇也跟人借钱了么?
我不由陷入了深思。
而我深思的片刻,族叔一瞬不瞬地瞧着我,比我思考问题都要专注。
当前凝固的状态结束后,族叔直起腰身,视线从我脸上转过林荫,再向前路,几近耳语的声音微微传过。
——“其实,被元宝儿关心伤势,天大的伤也不觉得痛楚,元宝儿就是一剂止痛活血的良药。”
奇怪的族叔走出一段距离后,我才意识到赶紧追上。
一路上,族叔恢复如常。
※※※
饭堂里,大理寺的杜正卿和刑部的撒尚书已经在了,齐齐坐在姜冕的对面。少傅一面同他们说着话,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一只无辜的馒头。
我放开族叔的手,跨过门槛,风一般席卷到了少傅身边,快速攥取了他面前盘子里的最后一只馒头,往嘴里塞去。
对面的杜正卿和撒尚书急忙起身见礼,“殿下!”
我忙着解决馒头,自然无暇顾及他们。
少傅见到我,便放下了手里无辜的馒头。
族叔走进饭堂,又与朝廷两位命官一一见礼寒暄了,坐到了我身边,端过了一碗莲子粥,搁到我面前,“元宝儿别噎着了,先喝口粥。”
惜我咽馒头超过了预期,已经噎着了。
左边少傅与右边族叔同时意识到了这一严峻问题,左边茶水喂到我嘴边时,右边的清粥也已送到。我不知如何抉择时,少傅已将茶水尽数灌进我嘴里了。族叔的清粥停在眼前,顿了顿后,粥勺放回了碗里。
吞下馒头,咽下茶水,再接再厉啃馒头。桌对面的两位大人以及我身边一左一右准备随时救急的两位一同紧张兮兮地看我用餐。啃完馒头再喝粥,风卷残云把碗刮得干干净净。
少傅咳嗽一声,试图将对面呆呆盯着我的两位大人的注意力转移,“殿下自幼便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悲世悯农情怀尤为贵,若是王孙贵胄都能如殿下这般,治世必在不久之将来。”
杜正卿露出一脸受教之情,点头赞许。撒尚书依旧是肃然黑黝着一张脸,看不清神情。
我吃饱喝足,把脸转向少傅那边,对吃个早饭跟治世之间莫测的隐晦关系展示出了极大的好奇和不解。
少傅将我沉沉一瞥后,便无视了我。
我依旧不解着。右边伸来一块雪白帕子,给我嘴边和脸颊的饭粒抹掉。是族叔骨节坚韧有力曾执剑的手。
“元宝儿长身体的时候,容易饿,吃得多,无需惊讶。”族叔给出了入情入理的人道主义解释。
“侯爷所言极是。殿下尚不足十三,正是成长阶段。不过说起来,殿下也快到了选妃年纪了。”大理寺的杜正卿以关心储君身心成长的口吻道。
“咳……”这回少傅是真的呛到了,转过脸去,好一阵调理。
“姜少傅,你没事吧?”撒尚书半倾着身,关切询问。
我顾不得身娇体弱的少傅了,被杜正卿的一句话提了神,顿时略感兴奋,神采奕奕地望向杜正卿,“真的吗?元宝儿什么时候以选妃?是元宝儿自己选,还是父皇帮元宝儿选,还是大臣们替元宝儿选?是选一个太子妃吗?还有侧妃吗?以选好几个的吗?”
大理寺的杜正卿好似被我一连串的问题惊吓住了,哑然了片刻,不知从何答起,“这个,臣也不是很清楚。”说着,望向了身边的撒尚书。
撒尚书显然对此类问题极为不感兴趣,脸色又肃了一肃,“这个问题,自然是要问礼部了。”说着,望向了我身边的族叔。
族叔提着一壶茶斟着,意识到了聚拢来的视线,眼未抬,曼声道:“大概会到元宝儿十五岁的时候吧,不过十四岁也差不多了,早些定夺下人选,也好考察其品行。正妃侧妃孰先孰后倒是无定数。正妃一名,良娣、宝林、孺人各若干。”
杜正卿与撒尚书一同对我投注以某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我克制着自己,沉湛着目光,大义凛然道:“为了我朝振兴不久之将来,元宝儿一定会努力的!”
忽然感到侧后方一道幽冷的注视。
“奏折尚未学会批阅,监国也未尝试,国事一窍不通,倒是先考虑上了一堆妃妾。我倒看不见振兴的样子。”泼冷水的是噤声了半晌的姜冕。
泼得我心拔凉拔凉。
族叔斟完茶,不禁笑出声来,“姜少傅所言极是,元宝儿还需了解些朝政,并助你父皇处理国事,才好做个名副其实的东宫储君,到时纳多少侧妃,也不会有人阻止了。”
我不满地托着脸撑在桌上,“处理朝政跟元宝儿纳妃又不冲突,以先成家,再立业嘛。不给我侧妃的话,我就要米饭做我的侧妃。”
族叔自顾自地品了口茶,“米饭不是小太监么?”
我便说出月复内打算的自暴自弃计划:“不多给几个侧妃的话,元宝儿就拿太监凑数,哼,说不定,还要拿男人凑数呢,元宝儿找男妃去……”
族叔茶盏里的茶洒到了手上。
少傅一手撑头,与我划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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