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嫡出 第1章 无意

作者 : 果木子

大周成业四年。

农历二月,虽已是仲春,然地处北方的燕州城一早一晚还颇笼着几分春寒,不过郑府里有些爱悄的丫头已经悄悄月兑下略显臃肿的棉衣,换上轻薄的春裳。好在此刻已接近午时,金盘正照,风儿也柔和不少,那些咬牙硬挺的丫头们终于暗暗舒展身段,绽出一个自认为最得体好看的笑来。

日光里,龚嬷嬷穿着酱色暗纹的褙子端着手走在去往厨房的青石路上,过往的婆子、丫头们见了无不或恭敬或谄媚的笑着打招呼:“龚妈妈,这是往厨房去呀?还劳您亲自来了”

龚嬷嬷微昂着头,期间偶尔扯下嘴角算是回应,直至进了厨房的院子方顿住脚步,园中两个正挪着菜缸的婆子见了她忙停手见礼,龚嬷嬷受了礼也不言语只立在院子中央轻咳了声:“刘蒙家的,老太太的午饭可准备得当了?”

厨房里忙跑出来一个系着蓝花围裙的婆子,一面腆着脸笑一面快步走至龚嬷嬷跟前:“哟,怎么是嬷嬷亲自来了,都好了,正要让人送过去呢。”

龚嬷嬷搭了她一眼,抽出帕子扇了扇面前并不存在的烟尘,眼瞅着里面又出来了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颇齐整的媳妇子,这才对着那媳妇开口:“好了便差人送来,今儿早上老太太起得早,这会子有些乏了,吃罢午饭要歇午觉的。”

刘蒙媳妇答应一声,也不管龚嬷嬷板着的一张脸,过来就挽了龚嬷嬷的手:“正巧是嬷嬷亲自来了,我这心里正拿不准呢,前儿个得嬷嬷提点说老太太想吃“白鱼汁唇”,今儿特意让厨房做了这道菜。只是嬷嬷也知道,这白鱼汁唇是地道的闽地菜,咱们这些厨娘都是北方的,也只是听说过具体的却没真吃过,又让人专去打听了做法,也不知做的对不对。嬷嬷您见多识广必是尝过的,还请先帮着把把关,咱们这菜才敢上桌呢!”

龚嬷嬷瞅着刘蒙家的笑了笑,不好说她实际上也没吃过,便跟着她进了厨房,嘴上道:“就你想得周全!”心里却想这邓昆家的倒真是小心,这丁点儿的事也要将她拉上,若不是真谨慎就是真难缠了,龚嬷嬷想到她每月“孝敬”给自己的银钱,心里突然有一瞬间的不舒服。

不过这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儿她们已进了厨房,龚嬷嬷在专有的一张方桌上一一看过去:荤菜是明虾玉菜、脆皮五香鸡和藕肉莲蓬,时鲜的素菜有马头兰炒春笋、呛拌豆苗、蚕豆滑菇,芙蓉莲子,还另有四样精致小酱菜,主食有米饭、胡麻饼、金枣糕、肉松小锅贴,还有一窝蟹粉羹,一旁单另放着的,正是她点的“白鱼汁唇”,一边的厨娘已经用小碗单盛了给龚嬷嬷鉴尝。

这菜的主料是鱼唇,又加了精选的大排,后期用砂锅小火细细煨了一个多时辰,上面撒的少许腊肉丁儿色泽鲜艳、红白分明,瘦肉咸鲜有嚼劲,肥肉香而不腻,而鱼唇更是香滑软糯,汤汁女乃白绵绸。

一入口,龚嬷嬷便觉其味甘美醇,回味无穷,不禁在心里赞了赞,又见卖相极好,想来老太太见了就是瞧着这模样也会尝上一口,因便淡淡点头:“还过得去,老太太若喜欢会记得你们这份心的。”

几人忙道不敢,龚嬷嬷也不多停,让刘蒙家的叫了两个丫头来将饭食装盒,好跟了她往老太太那里去。

刘蒙媳妇吩咐丫头们仔细装好,自己则拉着龚嬷嬷站到一旁,轻声道:“今儿一早得了只鸭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娘们儿几个的一份心,我早早吩咐人炖上了,一会子连带这菜一并给您送屋去。”

龚嬷嬷目视着前方,听了这话眼都没眨一下,直到看着俩个丫头摆装妥当她才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你们有心了。”

说罢,率先出了屋,刚走到院门正碰见了二夫人那边来取午饭的于嬷嬷,二人眼神一搭,于嬷嬷只来得及问了声好便忙让了路,之后便陆续有各房的人来取午饭,过了好半晌厨房的院子才安静下来。

先头那婆子便拽了刘蒙媳妇说话:“你方才也太小心了些,这搁在龚嬷嬷心里八成要觉得咱们不知好歹,芝麻大点儿的事都要拉上她,多信不过似的,回头心里再存个疙瘩在老太太跟前儿随便使个绊儿,咱这好容易挣来的差事不就你知道厨房这一块有多少人巴巴地盯着呢!”

刘蒙媳妇眨了眨眼,声音微微拔高:“婶子这话不对,老太太的事哪有小事!我们自得万分谨慎才是。”

那婆子忙忙在她胳膊上虚拧一下,骂道:“作死呀,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蒙媳妇就撇了撇嘴,四下扫了一眼冷笑道:“婶子真当那道菜是老太太点名的呀?我暗下里问过三夫人了,三夫人压根儿就没听说。我估模着八成是龚嬷嬷自己想在太太跟前讨巧呢,这才想出这道菜来,今儿老太太若喜欢,自然是她的心思她的功劳,老太太若不喜欢一并都推到我们身上就是了!我今儿就是想告诉她趁早别动那心思,她跟咱们呐都是都是连在一处的,要想扒得清先想想咱们每月孝敬她的“好处”再说!”

那婆子被她说的连连点头,不禁打趣起来:“怪道三夫人无论如何定要将你弄进来,果然不是个善茬儿!”顿了顿却还是软音儿劝说:“不过她如今正是老太太跟前儿的红人,打前几年起又管着老太太院子里的事,该敬着的时候还是要敬着的。咱们这回将二房那边的人顶了出去,那边正气儿不顺呢。三夫人眼下怀着身子,可不能让她太操心。”

“我有分寸的,婶子放心吧”,邓昆媳妇敛了神色笑说,停了一会儿又亲自上前将小灶上煨着的一个沙窝端下来:“好了,估模着三夫人这会子也用完饭了,正好喝些这米露山楂汤消消食。这两天一直念着这口,婶子快送去吧,不可假手他人了。”

“都说酸儿辣女,三夫人这胎定是个哥儿!”那婆子一面将手用力擦了两把一面高兴地说。

刘蒙媳妇“啧”了一声,那婆子忙轻拍自己的脸:“少说话、少说话,我这就去”,说罢满脸笑容的往三房院子去了。

却说龚嬷嬷这边领着丫头进了老太太王氏的松菊堂,远远就听到屋子里传出的阵阵笑语声,她瞅了眼打帘的小丫鬟,看她无声的伸了三个指头便知晓是三夫人在里面,龚嬷嬷便让丫头们往西梢间去摆饭,自己则整衣进了东间。

东梢间朝南的大炕上,正做着身穿黛色如意纹锦缎大衫的王氏,虽然已四十有六,但自其白皙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可看出其保养的极好。

炕边紧挨着她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着窄袖浅粉短襦、鹅黄半臂,束粉蓝色海棠花高腰襦裙,俏丽雅致,正是养在王氏身边的嫡长孙女郑明珠。

一旁的圈椅上坐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体格丰腴,微微隆起的小月复显示着她正身怀麟儿,此刻正拿了帕子掩着嘴笑。

龚嬷嬷轻手轻脚的进了屋便也见礼:“三夫人来了。”

王氏见她进来便招手笑道:“你快看看这馋嘴儿的猴儿,不早不晚,我这的饭菜一要上桌,她闻着味就来了。今儿不要摆她的饭,要她在一旁馋着才好。”

三夫人便作势站起来蹭到王氏跟前耍赖:“那媳妇可不管,反正要是没的吃,我便赖在母亲这里不走了,谁让我总是吃着母亲这里的饭香呢!”

几人说笑的功夫龚嬷嬷已伺候王氏下炕穿鞋,王氏便一手拉着三夫人一手由郑明珠扶着往西稍间用午饭。

那道白鱼汁唇果然得了王氏喜欢,竟比平日多吃了大半碗饭,龚嬷嬷看着放下心来。饭罢,三夫人抚着肚子笑:“我就说母亲这里的饭菜香,您看我都吃撑了,今儿真是沾了母亲的福,解了回闽南菜的馋。”

“你们快听听这没良心的,巴巴地跑来蹭饭吃完还要怪饭太香撑了她,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王氏点着她的头佯骂道。

三夫人只管抿着嘴笑,一副亲昵模样。

王氏又转头看着龚嬷嬷,语气有点感慨:“是你想出了这菜吧,好似是我多久前提过一嘴,自己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在心上。”

龚嬷嬷还没答话,就听见三夫人的声音:“这么体贴周到的心思,除了龚嬷嬷可没旁人了。儿媳惭愧的很,虽见入了春母亲食欲有些不振,可心里干着急,最多也只知道吩咐厨房仔细再仔细,却不知变着法的想些母亲爱吃的菜”,说着不安的绞了绞帕子。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顾好你自己个儿就是了,你还一日两三趟的陪我来说话,你的孝心我都知道的。”

龚嬷嬷暗暗瞄了三夫人一眼在一旁低声顺话:“今儿这菜奴婢也只是那么一想,也是厨娘得力,听说昨儿就试验了,想来记着三夫人的嘱咐,味道错一丁点儿也不能马虎,因此到今儿才敢上桌。”

厨房的人是新换上来的,这王氏也知道,前阵子三夫人刚怀身子,挑嘴挑的厉害,总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有天厨房的人不仔细三夫人还吃坏了肚子,偏厨房的人还扯皮,三老爷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跑到老太太跟前念了半日的经,老太太心疼儿子,也心疼三夫人肚子里的小孙儿,一气之下命将厨房的人都换了一茬这才罢了。

此刻听到龚嬷嬷如此说便道:“她们也有心,回头都赏。”

龚嬷嬷答应着就感到三夫人笑盈盈看了她一眼,让她意外的是这眼神中没有她以为的讽刺或警告,满满的竟都是和善和笑意。

龚嬷嬷心下一动,突地感觉三夫人此举隐隐有着拉拢之意。

亲自伺候着老太太歇了午觉之后龚嬷嬷才回到自己的住处用午饭,桌上果然有着一小锅老鸭汤还有方才剩下的鱼唇,龚嬷嬷挑了挑眉,由小丫头伺候着用了午饭,之后将小丫头打发出去,一个人静静地歪在自老太太房里淘换下来的半旧藤椅上养神。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门帘一打,小丫头进来轻声道:“嬷嬷,二夫人院里的于嬷嬷来了,说是想跟您讨几幅鞋样子。”

龚嬷嬷的针线功夫一顶一的好是全府皆知的事,她撩开眼皮往外扫了一眼:“让她进来吧。”

须臾,先前在厨房院门口同她打过一个照面的于嬷嬷便挎着个小篮进屋了,小篮用青布盖着,微微露出一角,可见里面彩色的针线。

“打扰您午歇了”,于嬷嬷轻声道。

龚嬷嬷坐起身,于嬷嬷忙将小篮往桌上一放,往外环顾了一眼便上前扶她微微冲着篮子仰首:“您点点。”

一层针线之下,用麻布围起的小篮里静放着一方小木盒,龚嬷嬷上前打开,二十两银子,一文不少,她便轻轻将盒子盖上。只听于嬷嬷又道:“过阵子二老爷要往山东去一趟,有意要带上长兴去见识见识呢。”

龚嬷嬷眉目一展,长兴是她的大儿子,如今在外院当差,管着车马调配,二老爷若是有意提拔那自然是好事,当下勾出个笑来:“替我谢谢二夫人的情儿,我记下了。”

于嬷嬷一笑:“瞧您说的,这也是长兴自己长进,再说,咱们来日方长的,不说这个。”

龚嬷嬷也便不再说,眼见她神色中略微有些闪烁,便问:“可是还有事?”

于嬷嬷搓了搓手,有点不自然的答道:“方才过来的时候,走得急,和打院前过的庆婆子撞了个结实。”

龚嬷嬷眉心一皱,指了指挎篮:“她瞅见里面的东西了?”

于嬷嬷摆摆手,但声音有点没底气:“应该没有,她撞到我时我拼命护着来着。”

龚嬷嬷闻言立即眼神凌厉的瞪了她一眼。

——平常的几样破针线有什么可护的!?除非里面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庆婆子就算什么都没看见也不免会起疑!这于嬷嬷估计也是事后回过神来觉醒自己当时的不妥,这会子来找自己拿主意了。

龚嬷嬷沉吟了一下,实际上,在她的心里根本没把这庆婆子当颗葱。

这庆婆子是长房七姑娘的女乃娘,为人绵软懦弱,最是怕事。

龚嬷嬷料定她九成九是不敢把她自己都没弄清楚的事往外说,就即便是偷偷跟她的小主子说了,那七姑娘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懂个什么!更遑论七姑娘自前些天病情好转之后就傻呆呆的,比以前更加不受老太太待见了。

不过这想法在她脑袋里转了一圈,她旋即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于是她板着脸对于嬷嬷道:“那庆婆子又不傻,心里定是要起疑的,你先让人暗里看着,有什么动静再报于我。”

顿了一顿,她低低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再有个把月就到清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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