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隆三年春,本是荼蘼绽放的节气,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覆盖住京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冷暖倒置实乃不详之兆,皇帝带领一干大臣开启为期三日的祈福活动,一日祭天,二日祭地,三日祭祖,祈祷天神地神祖宗齐齐保佑大齐国祚绵长。
朝中祈福民间也不闲着。
梧桐里,嘉府。
嘉太太于平素用来小憩、饮茶、弈棋、闲坐并处理杂事的抱厦暖香阁中,正和她房中的管事学嬷嬷商量明天去慈济寺进香的事,所为当然亦是这场雪。
“几位姑娘都跟着去吗?如是,我让人去知会,马上穿单衣的天气,突然穿夹都不顶用,得有所准备。”
学嬷嬷回头接过小丫鬟新桃捧上的茶敬给嘉太太,边问明天都带谁去寺里,道不近,需盘桓大半日,姑娘家出门麻烦,要提前各处通知。
嘉太太接过茶小呷一口,随即放在身侧的炕几上,白女敕的手指压了压彩锦镶珠嵌玉抹额,往引枕上倚靠过去,习惯性的蹙眉思忖一番,没有回答田嬷嬷的话,反问:“都这个时辰,花羞该到了吧?”
学嬷嬷知道花羞是远嫁郢地姑女乃女乃家的表小姐,姑女乃女乃几个月前久病不治而逝,姑老爷怕表小姐沉溺丧母之痛,这才遣她来京师舅舅家暂住,昨夜进城,却没入嘉府,表小姐识大体,觉得晚上拜见舅舅、舅母不合礼仪,在客栈小住一夜今天进府,学嬷嬷于是回嘉太太的话:“说的是啊,按理巳初就该到,这都界午时了。”
她还煞有介事的伸长脖子往门口看,然后拿起象牙筷子夹了颗玫瑰蜜饯递过去,嘉太太摆摆手表示不想吃,然后道:“明天各位姑娘都跟着吧,表小姐也跟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心。”
学嬷嬷得令,转身走出去,喊了外间杂事丫鬟柳儿吩咐:“太太说,明天各位姑娘都跟着去寺里祈福,你去各处知会一声,不可疏漏。”柳儿屈膝应“是”,轻手轻脚的出去。
外面,几个粗使的婆子正在扫雪,边扫边窃窃私语,当然亦是有关这场雪的,莫说天现奇异之相,就算某天谁多打了几个喷嚏都会无限联系下去,猜测不是有人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就是厄运当至。
倒霉的最是嘉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盛雪,被太太无端训斥一顿,又责令她立即把诗情画意的盛雪改为百合。
于是,这一天很多人都会这样:“盛雪,不不,百合……”叫顺了口,盛雪成百合,感觉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别扭。
她本人倒没在意,无论是盛雪还是百合,嘉太太高兴她无所谓,只要地位仍在,只要权力仍在,只要月例比其他人高,她就心满意足,这不,得了嘉太太的命令去仪门处迎候马上进府的表小姐。
等得累酸了腰肢,总算望见去客栈转接表小姐的嘉府轿子回来,她扭头就走,赶紧去后面通报嘉太太,在暖香阁门口遇到出来验看外面婆子们扫雪的学嬷嬷,简单一句:“表小姐到了。”
然后不等学嬷嬷是何反应,她径直进了离间禀报嘉太太。
在嘉太太房里她的地位和学嬷嬷是不分伯仲的,这是嘉太太用人的策略,怕单单树立一个只手遮天,然后做出欺上瞒下的事来,两个主事之人就互相制约,也彼此竞争,但也有明确分工,学嬷嬷年老,负责陪着大太太聊天和商量一些事情,比如一日三餐、裁衣修面、开支用度、节日安排、人事钱物等等,百合年轻,负责里里外外的应酬,比如通知命令、安排车辆、室内清洁、值夜值日等等。
有时候两个人职责也模糊,好似刚刚这件事,学嬷嬷有权过问明天祈福之事,其实负责通知却是百合的权力范畴,这等小事嘉太太忽略,聪明的百合也不计较,她知道学嬷嬷的是嘉太太的陪房,且是家生子,姓着太太娘家的姓,不能小觑。
再说百合禀报嘉太太说表小姐花羞已经进府。
嘉太太颔首表示晓得,问:“可有什么行李?”
百合摇头:“只见一个婆子两个丫头随行,说来奇怪,她们手上皆是空空,包裹都没有。”
嘉太太立即冷下脸,听说花羞没带行李,也就是没给她带来任何礼物,不禁愠怒,想花羞的父亲,也就是姑老爷贵为郢城伯,这点道理都不懂么,他女儿就算是走亲戚也不能两手空空。
心里不悦,面上发冷,淡淡道:“口中有些苦涩,你给我鼓捣杯蜂蜜菊花茶来。”
百合知道她这是故意冷待表小姐,屈膝应了去茶水间,调配花式茶水是她的绝活,那些小丫头们做不得。
好一阵功夫茶调好端了过来,发现新桃站在月亮门处通报:“禀太太,娄总管来问,表小姐带来的几大箱物什是放在花厅还是抬到您这里。”
几大箱物什?嘉太太挑了挑眉抹搭下百合,意思是你谎报军情,嘴角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手搭着学嬷嬷的胳膊从临窗大炕上下来,道:“娄大恁糊涂,既然是表小姐带来的物什,应该问表小姐才是,先放在花厅吧。”
边说边往门口走,百合问:“您这就过去么?”意思是茶还没喝。
嘉太太道:“表小姐远道而来怎么让人家久候,再者,没娘的孩子着实可怜,我赶紧过去瞧瞧。”
虚情假意太过明显,百合与学嬷嬷皆心知肚明,左右扶持着她,外面气息冷,给她添了件大氅,手炉换成手棉,后边跟着房里一干丫鬟婆子,宛若众星捧月。
花厅距离倒不甚远,紧挨着嘉太太的卧房还有暖香阁,穿过一道回廊就来到,十几步之外就看见几个大木箱排放在门口,原木色的,捆绑着麻绳,麻绳中间还穿着杠子,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沉重,嘉太太心头一喜,除了珠宝玉器金银,没什么东西更沉重了。
“我苦命的侄女!”她呼天抢地,且把手遥遥伸出,喊的当然是花厅内等候的花羞。
按理,花羞是她的外侄女,她去掉“外”字是为了显示亲切,还不是冲着那几个大木箱。
接着,从花厅内出来几个人,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妙龄少女,这,就是花羞,全名柏花羞,父为郢城伯柏清正,几月前母病而殁,左右没有姊妹兄弟,父亲忙于公务怕她独处思念亡母,所以才遣她来京师舅舅家中散心,一月前书信就到了嘉府。
“舅母!”花羞回应一句,遥遥朝嘉太太屈膝参拜,起身后迎来,素衣若仙,莲步如舞。
虽然彼此素未谋面,却像相处日久似的抱在一处,花羞的感情是真,新近丧母,哀痛不息,乍见母亲的娘家人自然感觉满月复的委屈,泪水涟涟,打湿一张明月般素净的脸。
嘉太太替花羞拭泪,暖声道:“不哭,你若哭坏了身子,我那妹妹岂不是天上人间都不得安生。”
提及母亲,花羞努力控制情绪,更有旁边的学嬷嬷插话转移,嘉太太挽着花羞的手重新来到正厅,进去时瞥了眼门口的大箱子,对花羞道:“此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吃穿坐卧所用找学嬷嬷,余下之事所需找百合,她二人是我房里的管事,哪个惹你不开心,你也不必兜兜转转,直接告诉舅母,看我不撕烂她的嘴巴。”
花羞觉得舅舅素常忙于公务,家里之事定然是全凭舅母做主,所谓宰相府里七品官,舅母是正室,她房里的人不可小觑,于是随着嘉太太手指的方向,分别朝学嬷嬷和百合微屈身子:“有劳嬷嬷,有劳姐姐。”
学嬷嬷和百合亦知花羞的父亲是郢地拔尖人物,见表小姐对她们如此礼遇,也不敢狗仗人势,急忙还大礼:“愿意听表小姐吩咐。”
嘉太太与花羞简单寒暄之后,因到了传午膳之时,遂让百合带着花羞回去给她安排好的住处简单洗漱换衣,顺口问花羞还缺什么日常所需。
花羞指指门口的大箱子:“都不缺,诸样带来。”
嘉太太脸色一凛,原来那些东西并非是送给自己的。
花羞眼角余光发现她的不悦,一时猜度不出,联系是因为提及大箱子……恍然大悟,让随她来的乳母戚氏和丫鬟娥眉、翠黛打开中间那具大箱,亲自过去捧出一只楸木匣子,纤细的食指轻勾,揭开盖子之后,顿时华彩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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