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满人家的婚俗,新娘要在新房的床上坐福,所以在睿亲王招待宴客的这会儿,新房里,只剩新娘子和陪嫁丫头。
谷子收拾着那花梨圆桌上一个个只剩骨头皮子的空盘子,边收拾边嘟囔,“这不知道的还寻思咱天津卫闹了饥荒了,合着八台大轿接回来个披着嫁衣的黄皮子!”
酒足饭饱的小猴爷儿打了个饱嗝儿,又随手从那堆的老高像祭神似的果盘儿里拣了个红脆脆的苹果出来,在手里上下抛玩儿着,“诶,你还真别说,介做嫁娘比那闹饥荒真就好不到哪儿去!介鸡还没叫就开始折腾,是水也不给喝一口,点心也不给备一块儿,还她娘的不如闹饥荒,一整天闷在那大轿里,连个地瓜秧子都没处刨去!”
他这么一说,谷子就不懂了,放下盘子,转身道,“诶,就是这么个说儿,我也想不通,既然这么不爽利,小爷儿您干嘛来受这冤枉罪?”
石猴子半倚在那张大的离谱的合欢床的雕花镂空框子边儿上,叼了一口手上的苹果,嚼的巴巴响:“介日子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为嘛不来?”
“我到真情愿你就是为了这口吃的来的……”话才说一半儿,只见那猴子丢了才磕几口的苹果,掀开**底下那褥子,极有闲情的又吃上了那些坚果。
谷子细眼儿那么一瞧,连忙伸手打下,“诶!使不得!这可是枣生桂子,是用来压床坐福的,吃了不吉利的!”
插空丢了个花生进嘴,小猴爷儿横眼,“咋,有嘛不吉利?”
嘿,这话还真就把这谷子问楞了。
可不?有啥不吉利的,难不成咱这小猴爷儿还真能转性在这王府相夫教子不成?
有道是酒足饭饱思被窝儿,在风卷残云的祭了自个儿五脏庙之后,咱小猴爷儿直接倒炕,一觉儿就睡到了这月上柳梢。
却说这新房,本就是三开间儿,又因延珏素喜宽敞,并没有加任何隔断,而显得格外阔朗。
就说这下晚儿这会儿,于得水公公那素来高亢的嗓门子一嗷唠,传到这最里间儿的正室,也就剩了猫叫大点儿动静儿。
“回福晋,佛尔果春姑姑来了,现下在外头侯着。”
“佛啥?”此时石猴子栽歪在耳室的小炕上,挨个儿摆弄着陪嫁妆奁里那些个新鲜玩意儿,这抽冷子来个动静儿,这头儿也没听清。
“佛尔果春,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姑姑。”谷子翻一白眼儿,无力至极,心念,想这上京的一路,果齐逊翻来覆去嘱咐的那些话,小爷儿是怕是跟本没往耳朵里进呐!
“介儿子娶媳妇儿,老娘凑嘛热闹。”见这小猴爷儿头不抬眼不睁的摆弄,谷子气急败坏的一把抢过手里小孩儿拳头大的珍珠,压低了声音喝着,“别玩儿了!这人怠慢不得!你那皇后婆婆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说罢扒拉下小猴爷儿那散漫的半盘着的一条腿儿,又剜了一眼后,疾疾走到门口迎上来人,万般热情,“这么晚了劳烦姑姑跑一趟,快请!”
来人二十出头模样,举止得宜,端庄大方,虽只着一身宫女服制,却是那寻常王公都难得一见的上等锦缎,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宫女,一个太监,只一看那两人恭敬的态度,活月兑月兑一副半个主子的模样。
“佛尔果春请福晋安,恭祝福晋与王爷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半拂了身子,佛尔果春并不直视石猴子,始终极有分寸的微低着头。
“嗯哼,谢了,介么晚了,过来是有嘛事儿?”
“皇后娘娘吩咐奴才给福晋送两样儿东西,说,今儿晚上务必用着。”
务必用着?
小猴爷儿抬眼儿,“嘛玩意儿?”
佛尔果春一拂手,随之而来的太监宫女各乘一盘放到石猴子身边儿的紫檀炕案上,只见那两个盘子各盛着一壶酒和一雕花盒子装的一块白绢,久在仙人馆的石猴子和谷子心下已经明白了十之有八。
待送佛尔果春出门时,谷子拿出了一本书,“知道姑姑惯常用的都是好的,那些个金银珠翠的必入不得姑姑的眼,这本是冯沧溟的手抄诗册,主子说若姑姑不嫌弃,就暂且帮她收着。”
且说那佛尔果春素来是众人巴结的人物儿,可她向来不喜生事,从不收任何东西,可偏生……偏生这眼前之物是千金难得一求的国之大儒冯老的墨宝,但说这大清朝哪个喝过墨水的能拒绝的了这份诱惑?
这……
纠结再三,佛尔果春终是接过那诗集,只道,“谢福晋大礼。”
待谷子回了房间后,再度瘫在小炕上的石猴子问道,“你和那佛什么果的在门口嘀嘀咕咕说嘛呢?”
谷子白了她一眼,“还不是替你多买条路!”说罢又接连叹气,一脸惋惜,“只是可惜我那压箱宝贝了。”
石猴子一听,乐了,“你还能有嘛宝贝?了不地是那一箱子照葫芦画瓢的破诗集,咋?又拿那假玩意儿糊弄鬼去了?”
谷子一跺脚,“你还说!可心疼死我了,那可是我临摹的最像的一本!”
“得,别说你那破书了,先说那个咋办?”石猴子一个眼神儿甩到那才送来的酒壶和白绢上。
“啥咋办?凉拌!待会那位爷儿喝完了回来要办事儿,你还能踹飞他咋的?”话才说完,谷子就对上石猴子那了然的眼。
琢磨半天,谷子算是瞧明白了——
“诶,我的祖宗爷儿,你不是真有这想法儿吧!”
……
且说婚宴那头是好生热闹,虽说今儿是这睿亲王第三次大婚,可因为娶的是当朝权相家的孙女儿,这排场反比之前两次更为铺敞。
而那礼更是收到府里的账房手软,宫里那些长辈送出来的自是极品不用说,单说那工部尚书送来的那一尊阗羊脂玉白玉籽雕琢的一人多高的送子观音,就晃瞎了一众宾客的眼。
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着,都说这金工部,银户部,如今这皇帝独独把这督管工部的肥差给了这小儿子,看来这七爷儿果真不是一般的受宠。
明白人也都眼里瞄着门道,都盯着那几位皇子送了什么,借此好能掂量着这些个主子爷儿之间的风云耸动。
却说这保酆帝子嗣绵薄,总共七个儿子,刨去夭折的老三延琦,失踪的老六延琮之外,只剩下五个儿子。
而这老幺延珏许是天生命硬,六亲不靠,这几个兄弟里,除了一女乃同胞的二哥延璋和老好人五哥延瑛之外,其他两个没一个瞅他顺眼的。
诶,我说您还千万别问我为啥?
但说这偏疼的儿子啥时候不招嫉恨?
更何况是延珏如今这副成日散漫纨绔不着调的死样儿?
所以今儿,除了二哥二嫂送来的天山玉靶回子刀和五哥的碧玉镶白玉墨床外,其他几个哥哥只象征性的送了点儿东西,走走过场就早早走了。
当然,这但凡京城里有点儿营生在手官员,也没谁能跟那些个游手好闲的贵胄子弟耗的起的,待酒过三巡,月上枝头,席间也只剩下那些个以咱七爷儿为首全京城最没正形儿的八旗纨绔子弟帮儿。
“诶!我就不信我这晚上就赢不了一次!”说话的是一肤色黝黑的粗犷俊男,这会儿脸正一脚踩着凳子,撸胳膊挽袖子的伸出了遒筋突起的右手。
他就不信了邪了,但说这七爷儿划拳是这京中一霸,可这一晚上接连一个时辰了,咋能一次都不失手?
再说了,这七爷儿从来酒量不成,现在早已经喝的高到了顶,不可能就一路常胜!
“我说精卫,你千万别想着咱七爷儿喝多了就有你美的,我阿克敦今儿这话就撂这,甭管再来几个时辰,你要是能从咱七爷儿拳头底下跑出去一局,我阿克敦以后就给你当孙子使唤!”用那比女人还精细的手啪啪拍拍着胸脯,阿克敦瞟着一双狐狸眼,一派老神在在的给眼神儿早就醉的不知道飘哪儿去的延珏扇着扇子。
话说,您瞧见过闭眼睛也能划拳的人没?
诶,咱七爷儿就是这头一号儿,才刚几个时辰的轮番敬酒,原本酒量不咋地的他那三魂七魄早就不知道跟哪个神仙下棋去了,若不是这些个吃酒行令他成日耍,早就一坠脑袋砸桌子,找魂儿去了。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
“三星高照!四季发财……”
瞧瞧,这小半个时辰又过去了,那察哈尔精卫还一局都没胜过,可延珏却是比划乏了,他到没多说话,只是那横了一晚上的那俩剑眉往鼻梁中间那么一插,再也没人儿再敢比划了。
局散,大伙儿扛着延珏回新房的时候,阿克敦一脸贱笑的损着脸越发紫的精卫,“我说你这人,愿赌他就得服输,输不起就黑脸这事儿,嘿,忒没劲,知道不?”
精卫也是个不扛激的主儿,一股子蛮劲儿揪起阿克敦的脖领子,“不行,再赌,这回我跟你赌!输了的要给赢了的当一年孙子!”
“赌就赌,谁怕谁!就是这大半夜的咱赌啥?”
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窗子上的大红喜字儿,精卫道,“就赌待会儿七爷儿和嫂子是谁先扑了谁!”
“诶,这个有意思!我也下注!就赌咱七爷儿先扑!”
“我也下注!”
“也参我一个!”
阿克敦还没开口,这等着闹洞房都等困了的大伙儿一下让这点子给弄精神了,一个个的往上拥着起哄。
“那我也赌七爷儿……”话才说一半儿,阿克敦就只觉得后脊梁骨一阵发凉,压根儿不用抬头,他就知道那带着酒味儿的冰剑从哪儿射出来,于是,他俩条秀气的眉毛一耷拉,只好违心的道,“成吧,我赌新嫂子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