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气。
本是俩逗逼,相煎何太急?
却说那石猴子那被动了手脚的长褂一裂,便自肩骨以下,小腿以上,像个剥壳儿瓜子儿似的一敞,露着里头的藕色里衬,不像一般姑娘们的惊慌,她这会儿只全情的攒着两团火儿‘烧向’那个‘始作俑者’。
“呦喂!”
素来知晓体面的于得水咒了一声儿,赶忙甩着拂尘上前儿,怔楞了片刻的谷子一个激灵,也立马随了上去,二人手忙脚乱的连扯带挡的挡住了自家女主子的体面。
自然,这偏厅内,虽主子奴才不下十余人,在那上座的延珏铁青着一张脸没开口之前,整个八仙桌是鸦雀无声的,没瞧见的都低头不敢瞧,瞧见的全当瞧不见。
半柱香过去,那七爷两口子仍是各自攒着一团火盯着对方,一动不动,全然像是府门儿前的一对儿公狮子,母狮子,大眼儿瞪小眼儿,一瞅就石化,外人瞧着只觉得这小两口是因为失了体面而恼,却全然瞧不透那两团火苗,一个名为愤怒,一个名为冤怒。
只瞧着这小两口儿冰溜子似的没完没了,果新只好轻咳一声儿,这一咳,二人像是被解了穴道,绷着的那股子气儿也都压下了,心下虽不平,却不得不顾及现下场合。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延珏和石猴子,有一点像的紧——
那就是人模狗样,恁它心里头翻搅着火海,兹要是他想,这面儿上照样儿挂相。
“怎么这么不小心。”延珏‘宠溺’的道,那弯起来的眸子底下没有一点儿波澜,摆明这话压根儿就是说与旁人听的。
“不,咋奏恁么不小心?”石猴子不答反问,笑的也是既‘羞涩’又‘娇气’,只是那杏眼儿里头窜出来的不是剑又是嘛?
你个缺揍性的,不就是想瞧我子?
放屁,小爷儿奏是让鸡瞧瘪鸭瞧瘪鹅瞧瘪狗瞧瘪,也绝对不让你这缺大德的瞧瘪。
搜罗着满脑子的词儿,石猴子做出一副谦恭的模样儿,操着半调子的京腔儿不伦不类的跟延珏道。
“失了爷儿的体面,还请您别怪罪。”
“无妨。”延珏嘴角抽了抽,牙缝儿里挤出俩场面字儿,说罢又扫了一眼现下委实狼狈的小猴儿,转头吩咐于得水。
“去,把我那大氅取来。”
“诶,公公留步。”那坐上的果齐逊忽的起身儿,唤回了才要往出走的于得水。
接着又跟延珏鞠着道,“七爷,您住那西跨院实在远些,这来回的脚程再快也要一刻,如今这立秋将至,凉风又起……”说到这儿,果齐逊又眼带‘担心’的瞧了眼自家‘闺女’,又道,“如今福晋风寒才愈,下官想着……”
见果齐逊踟蹰,延珏道,“只说便是。”
“仲兰的院子离这儿不过一墙,如若七爷不嫌弃,何不让福晋跟仲兰回院子去换件儿衣裳。”
“劳阿玛惦记了。”小猴儿‘温恭’的应着,又见那果齐逊递给仲兰一个眼神,示意她快起身,却见那仲兰眉头微蹙,眉眼间漫着厌恶,只低头呷了一口茶,也不因为是长辈便应他。
死丫头,真当自个儿是什么金贵东西!
果齐逊心下生怒,却又无奈恭维话已说与延珏,只得又看向自个儿阿玛果新。
“去吧。”果新颔首。
“是。”
仲兰起身应了一声,又朝延珏颔首施礼,接着才转身与石猴子没有半分热络的道,“福晋随我来吧。”
“那劳烦二姐了。”石猴子起身,手伸到后背揪着那开线处,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屋里头多少只眼睛盯着自个儿,一时心下更为忿恨,那原本才要迈出的腿儿也留了一步,牙根儿一咬,那花盆儿底儿落向另一边儿——
“唔……”一记闷哼逸出。
众人只见那睿亲王的一张俊颜,时而转红,时而转黑,似是绷着隐忍着什么,仔细瞧去,又实在是没什么异样。
“叔荆告退。”小猴儿‘谦恭’的施礼,一双杏眼儿水灵儿的瞧着延珏,桌子底下的小脚却狠狠的碾了几圈儿。
王八蛋,憋死你——
“嗯。”延珏僵硬的扯扯嘴角笑着点点头,然那狭长的眼儿却早已眯成一条缝儿,漫着要要将她抽筋扒骨的郁色。
待石猴子一行人离开,一旁伺候的于得水瞄着自个儿家主子那生生瘪出个坑儿的锦鞋,心下不免哀叹道——
完——
这回这梁子结大了。
等明儿回了王府,这俩祖宗不知道又要哪般折腾了。
……
却说延珏,恁是再浑也是吃了这大清朝二十几年皇女乃,虽是这会儿给小猴儿气的窝了一肚子闷火儿,今儿这场合,该端的架子也得端,该浑和的关系也得浑和。
且不论如今亲疏,只说果新在朝堂中的地位,若是他日再起战事,他想带兵出征,如果得果新这个老头儿附议,那皇阿玛点头的几率绝对更大,故此,总要给果新七分颜面。
“别等了,先开席吧,待会儿酒菜都凉了。”石猴子几人前脚才走,延珏笑笑道,接着又吩咐道,“于得水,给果相和果大人倒酒。”
一听这话儿,果齐逊都急忙站起来推诿道,“诶,这使不得……”
寻常人家姑爷儿给岳父斟酒那是再寻常不过,他们家儿这姑爷儿偏生镶了金边儿啊,恁说哪有让堂堂亲王给他们斟酒的道理?
回头瞧着那个才要把酒递给于得水的一个小厮,果齐逊怒斥道,“没长眼睛的狗东西!”
“诶,这又何必。”延珏摆摆手插进话来,扫了一眼那吓的直哆嗦的小厮,给于得水一个眼神儿,示意他拿过那酒后,又笑道,“今儿是自家儿家宴,支使哪个奴才不一样儿。”
与此同时,拿过酒壶的于得水已经利索的斟上了酒。
恁说他于得水只是一奴才,他是皇家的奴才啊,位高权重的果新道是却之不恭,然那只是一区区三品巡演御史的果齐逊却是好一番推诿,“怎敢劳烦公公……”
无奈于得水手脚麻利,半晌杯中酒已满,果齐逊便没有落座,借着杯中酒,连敬延珏三杯,一说‘恕其因私盐案缠身而晚归’,再说‘谢其家中丧事俱帮着老父操持’,最后自是,“小女何其幸也,竟得七爷宠爱有加……”
说道此,不知是那前两杯玉楼倾的酒劲冲脑,亦或是想起自个儿那无缘享福的躺在无名坟包里的女儿,果齐逊竟抽抽几下儿鼻涕,红了眼眶。
“没出息的东西,这是好事儿,哭什么!”果新打断他,历目瞪他一眼,接着又堆起那满是老褶子的脸,跟延珏打着圆场道,“瞧瞧,我这老三,就这一个闺女,这打小儿就是捧在手心儿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疼的不得了。”说罢摇摇头失笑道,“让七爷儿瞧笑话了。”
“诶。”延珏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的道,“要是这么说,本王还得感谢果大人你悉心栽培出这么个好女儿。”
这‘悉心栽培’四字,延珏咬字极重,然果齐逊却因未见到婧雅而尚并不知那石猴子在京城所作所为,故此没有听出其个中讽刺意思,只谦恭的端着酒杯道,“下官不才,七爷谬赞了。”
见那果齐逊并无任何赧色,延珏皱皱眉,一饮而尽。
接下来俱是一些官腔场面话,咱不赘述,且说小猴儿那厢。
苞米面儿大饼子似的月亮贴在天上,板着一张脸朝人间撒着银色的渣子。
按说这初秋的风又贼又凉,钻到人身上让人直打激灵,这后背呲了半天风的石猴子却恰恰相反,这会儿她只觉得这件儿衣服像那铁将铺子烧的火红的烙铁,兹贴在身上,便烫的她皮痒肉疼,全身不适。
待过了拱桥儿,才到了没人儿的碎石子儿路,石猴子咒了一声儿娘后,便停在原地,利落的解着扣子。
“诶!”谷子连忙上前去抓她手,小声儿道,“你干什么啊!”
“松手。”石猴子脸一沉,冷眼儿扫了她一眼。
谷子怔楞了一下,松开了手,她知道拦也拦不住,瞧这模样儿,小爷儿今儿是真生气了。
认识这猴儿这么多年,虽说她性子凉,真真儿什么都由着她唠叨,这么正正经经的跟她说话不过只有两次,一次是鬼节那天给她吃了肉羹,事后呕吐三天的她冷脸儿告诉自个儿,以后每年的那天的饭里不能有肉,还有一次就是今儿了。
说实在的,恁她俩是瓷,石猴子若是板起脸来,谷子也是没来由的怵。
“小爷儿……”谷子纵有千般嘴,这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瞧着那猴儿把自个身上那件儿衣服连解待扯的,不一会儿就扒了下来。
只剩一身儿里衬的石猴子吹了个口哨儿,甩甩头,神清气爽的把衣服丢还给一脸楞的谷子。
“拿好了,待会儿包起来。”
“留着么?”谷子一楞。
“回去烧了。”
甩下一句话,石猴子奔着前头不远处那压根儿不凑热闹的油灯儿走去。
且说那仲兰自打才刚小猴儿在那儿月兑衣服时,便走远了几步在这儿侯着,对她来说,看那种所谓的‘热闹’,莫不如抬头看会儿那清冷的月。
今儿的月,恁地皎洁。
就像十年前归化的那个一样,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仲兰失神的吟着。
“嘛?做嘛亏心事儿了?”
忽的来一动静儿,仲兰倏扭头一瞧那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石猴子,如此近距离的瞧着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她全身一僵。
“走啊。”石猴子俩手一背,瞄了一眼头顶那月亮,嗤道,“那大饼子瞧不出花儿来。”
仲兰一凛,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步调有些踉跄。
……
少时,过了一穿堂,便到了那仲兰的院子。
还没过拱门儿,其门上的匾额书着的三个字便勾住了谷子的目光,但见那上头小篆书着‘土馒头’。
好一个土馒头!
如小猴儿般文盲自是不懂那些个字字儿画画儿的,这院落名在墨水吃的并不在少数的谷子看来,却是大有境界。
兹说这‘土馒头’仨字,便是出自古籍,原句是——‘纵有千年铁门褴,终须一个土馒头’。
能用坟包来命名自个儿的院落,寻常人瞧来许是煞气,在那有心人瞧来,却是看破生死的大境界。
“相忘以生,无穷所终。”谷子倏的感慨道。
“嘛玩意儿?”石猴子没听明白,却只听那一晚上‘女鬼’似的只飘不说话的仲兰,忽的朝谷子笑道。
“姑娘真乃仲兰之知己。”
说罢又转过身儿接着‘飘’。
小猴儿瞧瞧她,又扭头瞧瞧谷子,皱眉,扁嘴儿,一头雾水。
“嘛意思?”
谷子翻着小扣眼儿,咂咂嘴,耸耸肩的瞅着石猴子,那眉眼儿里说的是——‘以小爷儿你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儿,怕是听不明白。’
“嘶——你介丫头!”
且说二小姐仲兰的院子里,跟石猴子想象中差不多,花花草草一堆,唯独人少,刨去偶尔跟着她伺候的那个丫头,居然只有一个婆子。
待石猴子进了仲兰那堪比书房,到处是字画的房间,那仲兰和丫头前去寻衣裳,而小猴儿自个儿不当自个儿外人的挑了一个最舒服的椅子一**坐下,月兑了那扭的脚疼的花盆鞋儿便翘着腿儿揉着脚脖子。
却说那来奉茶的婆子也没见过石猴子,见她衣着邋遢流里流气,还以为一旁也是一身儿精致旗人长褂的谷子才是正主儿,施了一个礼,便奉了茶过去。
噗——
瞧着小爷儿斜眼儿一路瞄着那婆子的那样儿,谷子没憋住。
“主子,奴才来伺候你吃茶。”接过那杯茶,谷子笑么滋儿的给那正主正名儿。
然,那婆子却也跟着笑。
这下儿俩人楞了。
诶?
“孟婆子十年前生了场大病,事后这耳朵和嗓子就都不好用了。”仲兰才进来,便解释道,接着她又跟谷子笑笑道,“小时后和阿玛在归化那些年让她伺候惯了,回京城时便带着她了。”
“怪不得。”谷子悻悻的笑着,有些歉意,有些尴尬,歉意是对那婆子,尴尬是对仲兰。
老实说,她欣赏归欣赏她,小爷儿排斥她,她虽不说,但谷子知道她必有原因,所以她并不想跟仲兰过于热络。
“主子,吃茶。”谷子一瘸一拐的来到石猴子身边儿,却见石猴子始终盯着那孟婆子在看。
一瞬不瞬,目不转睛。
------题外话------
不想说话,蹲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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