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的全身都已经被雨淋透了,虽然自匈奴的方向而来,但他穿着的却不是匈奴人兽皮织成的衣服,而是与我们一般,宽大的长衫,只是这个时候,也紧紧的裹在身上。
他的模样,微微有些狼狈,可是那张熟悉的脸在雨水的映衬下,仍然那么清俊。
我清清楚楚的听见季汉阳身后的那批人在看到他时,微微抽气的声音,而季汉阳横持的银枪,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点颤迹。
“大家先不要动手。”那个人伸手阻止了匈奴人往我们这边冲,看起来那批人对他也十分熟悉,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了下来,然后他才慢慢策马向着我们走了过来:“鸢青姑娘,汉阳……”
“哥?”
季汉阳微微有些迟疑,看了我一眼,这才轻夹马肚子慢慢的上前两步:“你来这里做什么?”
季晴川,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大概一个月之前,太子大婚的那天在宫中,我和他到冷泉宫里谈了一次,后来被侍卫追赶走散,而之后,季汉阳就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不可能再在中原找到他。
如此看来,他果然来匈奴,是为了追随楚亦雄而来的吗?
这个男人,也真是难得,他对楚亦雄,大概就像季汉阳对楚亦宸一样吧,虽然有着家族使命在肩上,但多少,是有着过命兄弟的感情。
否则,他何苦千里迢迢的来寻找,辅佐一个匈奴人呢?
不过,季汉阳再见到自己的哥哥,眼中却多少有了一丝警惕:“哥,你回答我?”
季晴川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是来请鸢青姑娘的。”
“鸢青?”季汉阳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了自己的哥哥,脸上露出了一丝熟悉的那种笑容,说道:“哥,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
季晴川的眉间隐隐带着一些忧虑的神色,似乎知道跟季汉阳说是说不通的,索性转向了我:“鸢青姑娘,在下今天特意来这里,就是想请你前往王庭一叙。”
“……”去王庭?我心里也暗暗觉得,季晴川好像是在和人开玩笑。
对于匈奴人,我躲避都还来不及,哪敢就这么把自己送入虎口去。
“你不要再跟我们开这个玩笑了。”季汉阳的马似乎也能领会到主人的心意,侧着身走了两步,整整挡在了我的面前,只见季汉阳对着自己的兄长,坚定的说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鸢青!”
两个人之间似乎是对峙上了,出现了一刻的沉默,只听见周围瓢泼大雨哗哗哗的下着,地上的积水越来越深,马蹄稍稍一踏,便溅起一团泥污的水花来,我看不见这一对季家兄弟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过了一会儿,听见季晴川低沉的声音
“汉阳,你如此危险至极!”
他这话好像是在警告?
然后季汉阳发出了一声冷笑:“你没资格说我。”
两兄弟这个时候又陷入了僵局,季晴川背后的那些匈奴人一见此情景,立刻叫嚣着道:“还说什么,直接上去,把人抢过来!”
“就是,我们可不怕这群天朝的病夫!”
“去把她抢过来。”
我们身后的黑旗军也蠢蠢欲动,手中的刀剑散发出摄人的寒意。
眼看着剑拔弩张,一场激战在所难免,我想了想,慢慢的策马上前,越过了季汉阳,对季晴川说道:“晴川公子,你也应该知道,我和呼延郎之间的恩恩怨怨,匈奴人对我,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你让我去王庭,不是必死之路吗?”
季晴川道:“鸢青姑娘,既是我来请你,为的当然不是呼延郎,而是大公子。姑娘难道不想见他吗?”
楚亦雄……
我听到这个名字,一时也有一些失神。
当初他被北匈奴的人带走,后来听说那些人有可能暗害他,的确是让我揪心不已,但听说他到了匈奴王庭,倒也是放下了心来,却没想到太子大婚当天,季晴川无意中的一句话又让我回想起了当初的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件事,是我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楚的!
若不是楚亦雄,那么当初那晚的人,到底是谁!
放眼天下,能回答我这个问题的人,除了那个不知是谁当事人,恐怕就只有楚亦雄了,否则,他何必去为那人背黑锅?
我一时陷入了深思当中,目光沉敛,季晴川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急忙又说道:“况且,我既然来请你,自然能保你平安。鸢青姑娘,大公子现在有些问题,我想,也许能劝慰他的人,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了。你也知道,你和絮云姑娘……鸢青姑娘,请念在大公子当初为了你,也曾费尽心力。”
他这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是楚亦雄他,出什么事了吗?”
季晴川的眼中露出了更深的忧虑之色,半晌才慢慢说道:“一言难尽。”
听他这“一言难尽”四个字,我也知道应该是出事了。楚亦雄自玄武门一败,其后便一直飘零如落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听说北匈奴的亲人来接他,却不过是个致命的陷阱,加上现在南北匈奴的对峙,他夹在其中,心中滋味只怕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而且,季晴川还说要我去劝慰他,只怕还有其他的事。
我心中一急,差点就要月兑口答应了。
而这时,季汉阳策马慢慢的走到了我的身边,低头看着我,半晌才低沉着嗓子说道:“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你离开。”
我抬头,看着他深邃的眸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
这个时候,只听一只脚踩到水坑中哗啦一声响,抬头一看,却是季晴川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走到我的跟前,向着我长身一揖到地。
“鸢青姑娘,就算在下求你了。”
我咬了咬牙,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季汉阳,斟酌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好……”
话音刚落,季汉阳立刻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大概是一时情急控制不住力道,我被他捏得生疼,差点就叫出来,只见他狠狠的瞪着我,声色俱厉的:“你疯了吗?你可知道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太子让你等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低着头,不看他的眼睛:“我是在等他,只不过换一个地方而已。”
“你开什么玩笑!”他抓着我的手臂不肯松手,而且微微一用力,竟好像是想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去一样:“去了匈奴王庭,你还回得来吗!我不许你去冒险!”
这时,旁边的季晴川发话了:“汉阳,我刚刚说过了,我来请鸢青姑娘,自然能保她平安。”
季汉阳冷笑起来:“保她平安。你看看现在这剑拔弩张的样子,若我今天不带着这批人来,这些匈奴人只怕就要动手抢人了!”
“这是匈奴的昊焉公主,但她也是关心则乱,她为的是大公子,与鸢青姑娘并没有过节。”季晴川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鸢青姑娘想回来,他们绝不敢多留她一刻。若有食言,我拿性命做赔!”
“……”
季汉阳没有说话,只是抓着我手臂的手一直没有放松过。
我也沉默了很久,我知道他的担心,其实我自己的心里,何尝没有不安与忐忑,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安安分分的呆在居延城,一直等到楚亦宸来接我,可是在我的身上,实在有太多的谜团,偏偏是周围人都知晓,而我却一无所知,这种事实不仅让我无力,也让我对未来无力,只有弄清这一切,我和楚亦宸,才会有真正平安的幸福。
于是,我坚定的将胳膊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策马向着季晴川走过去的时候,季晴川又向我深深一揖,但是他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慢慢的走到了季汉阳的面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弟弟。
“……,汉阳,你现在这样,危险。你应该用这段时间,让自己冷静一下。”
季汉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了许多复杂的神情,剧烈起伏的胸膛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最终,他还是向着我说道:“鸢青,最迟一个月,太子会有消息,我每天都会来这里接你。一个月后的今天,若你不出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哥哥:“你应该知道的。”。
从居延城到王庭,这一段路我走过不止一次,但每一次走,都是陌生。
尤其这一次,与冬日里乌云密布冰雪封天,和春暖花开艳阳高照都不同,不是瓢泼大雨弄得人分不清方向,就是炙热的阳光烤晒着整片大草原,无边无际的青草绿地绿得几乎出油,每一个人,走这一段路,都不那么轻松,即使是在草原上生活惯了的匈奴人。
而我、季晴川还有梁静姝,更是难熬。
这一路上,季晴川很悉心的照顾着我,不停的给我喝水,如果发现我稍有不适,立刻就让大家停下来休息。
原本三天的路,走了整整五天。
而这五天里,梁静姝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她现在对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分明能感觉到,在她还是“试玉”的时候,对我的悉心照顾和全力维护是发自真心的,但另一方面,师傅的死对于她来说大概是一生都无法摆月兑的梦魇,而我与楚亦宸的相爱,与楚亦君的关系,也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隔阂与障碍。
不过我并不着急,真的去了王庭,见到了楚亦雄和昊焉公主,许多事情都可以真相大白的。
一路上,唯一与我有些交谈的,便是季晴川。
上次在长安的皇宫中匆匆一面,我们完全来不及细述别后的经历,更何况他现在跟随者楚亦雄到了匈奴,一定有更多的事。
他告诉我,之前北匈奴的老单于一直病重,他的外孙呼延阚,也就是楚亦雄的表哥,将老单于软禁了起来,率领大军沿赤沙河向东南而下,对王庭用兵,胁迫呼延郎将楚亦雄交给他们,当时呼延郎还在中原,昊焉公主便率兵抵抗,双方据赤沙河两岸对峙数日,最后还是呼延郎得到了消息赶回王庭,才将呼延阚的大军击溃,他们大败而回。
但是,呼延阚显然并不甘心,听传闻说,这个北匈奴的王子生性残暴,倒行逆施,北匈奴民愤不断,所以老单于已经明确的表示想要将王位传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呼延阚为了能顺理成章的当上单于,便一定要先处理掉楚亦雄。
所以,北匈奴虽然被击溃了,但还在集结兵力,显然还有一战。
我问道:“呼延郎他们两兄妹这样拉拢楚亦雄,到底是何目的?”
季晴川叹了口气,道:“若说昊焉公主,便简单得多,她对大公子似乎是一见倾心,十分的爱慕,大公子到王庭的这段时间,都是她在身边嘘寒问暖,体贴照顾,说真的,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武艺超凡的匈奴公主如此温柔的。”
看起来,昊焉公主对楚亦雄倒是真心的,而之前季晴川说昊焉公主派他们来请我,是因为关心则乱,大概也是为了楚亦雄的关系吧。
“至于呼延郎嘛”
季晴川看了看周围,梁静姝和那些匈奴人都专心的策马前行,没有注意到我们,但他也很谨慎,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他的野心,这一片草原,大概是装不下的。”
没错,呼延郎的野心,当初和亲到王庭的时候我便清楚的了解了,那么现在他可以说冒大不韪将北匈奴的继承人庇护在南匈奴,显然是为了通过楚亦雄,达到他南北匈奴重新统一的目标。
如果草原上只剩下一个王,南北匈奴再度统一,势力定将大增,那个时候,大概也就是他挥兵南下的时候了。
这件事,我之前也在心里有些隐隐的担心,所以季晴川请我去王庭,不止是为了楚亦雄,为了解开我身上的那些谜团,也为了这一点。
就算我做不到什么大事,但至少,我可以为楚亦宸的大业排除一些障碍。
我们到达王庭的当天,是个艳阳天。
远远的看到阳光下出现的那一大片熟悉的帐篷,还有万马奔腾的场景,我的心中还是有一些微微的忐忑,再次见到呼延郎,对他来说或许是怒火冲天,而对我来说,则是一种煎熬。
一直护送着我们的那一队匈奴人马在看到王庭出现在眼前后,高兴得一路呼啸,开始策马狂奔而去。
我微微将马勒住,停在了一个小土坡上,看了看前方那些熟悉的景象。
而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天空中又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长啸,抬头一看,竟然是有一只大雕在天空中盘旋着,声彻九霄。
我抬头看着阳光下,那只盘旋不去的大雕,一时有些感慨。
而就在这时,只听那大雕发出了一声异样的长啸,显得有些凄厉,几乎响彻了整个草原,然后我们便看见那只雕的身影在天空中一顿,立刻落了下来。
有人在射雕?!
如此精准的箭术,我几乎想也不用想,就能知道是谁的,所以当那大雕落到我的面前时,我并没有被吓住;当那个放箭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向着我们飞驰而来时,我也并不是太吃惊。
一直到他策马奔跑到了我们的面前,那么直直的冲过来,几乎要撞上我的马,周围的人险些以为要出事故,梁静姝甚至掩着嘴低呼了起来,他却突然一勒缰绳,健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这才站稳。
周围那些匈奴士兵,梁静姝都纷纷下马向他行礼,季晴川也微微一拱手:“单于。”
呼延郎却好像看都没有看到他们,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我,好像要钉入我的眼中一般。
“我没想到,你还敢来!”
他说的,是上次我们在洛水畔的分别,那个时候,若不是楚亦宸及时出现,也许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刀下亡魂了。
我毫不畏惧的抬头看着他,说道:“鸢青此次前来,是为了楚亦雄,单于成大事者,自能掂量轻重,亦知如何妥贴。”
我的目光坚定而刚毅,即使他那样煞气十足的看着我,我也没有丝毫退让和闪烁,对峙了半晌,他终于像是从我身上肯定了什么,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立刻一拉缰绳,座下的马掉头向着王庭的帐篷群那边飞驰而去。
季晴川转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也满是赞许的神色。
“走吧。”
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王庭。
呼延郎先我们回去,但他一回到王庭便进了帐篷,不再出来与我们相见,倒是昊焉公主,远远的便看见她立在栅栏那里,一看见我们,立刻迎了上来。
有一些日子不见了,人也总是在改变了,她的装束甚至都和过去有了大不同,过去每次见到她,都是穿着富有野性的兽皮短衣和短裙,**着大片黝黑健康的肌肤,整个人随时都显出一种野性的诱人的光芒。而这一次见到她,她身上穿着的竟然是很简单的汉家女的布裙!
其实这种装束穿在她这样一个富有异域风情的美人身上,是极其不搭的,但是因为她是那样的美,甚至连过去犀利的光芒都被收敛了很多,所以这样看着,倒也并不觉得突兀。
马跑到她的面前时停下了,那一队匈奴士兵立刻上前向她行礼,她只挥挥手让他们下去,然后走过来,见到梁静姝的时候,轻声说道:“这次辛苦你了。”
“公主言重了。”
昊焉对着她点点头,也让她快去休息,然后便向着我和季晴川大步的走了过来。
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没有说话,倒是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好像要重新认识我一样,我微微有些诧异,才听到她像是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声:“根本不如我。”
我愣了一下,看到季晴川露出些苦笑,立刻明白了。
昊焉请我来的原因,自然也是因为我和絮云的容貌相似,而她知道絮云在楚亦雄心中的地位,自然也要比较一番,这就和我过去常常不自觉,不知天高地厚的拿自己和夏葛衣去比较一样。
然后,便看见她抬起头,对着我傲然道:“梁鸢青,你过去在草原对我们做的事,我原本是要向你讨还回来的。不过,现在本公主有求于你,你来了,为我做好了,过去的事本公主就与你一笔勾销,恩怨两清。”
这两兄妹倒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性格都如此相似,只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们从来不拖泥带水,如此飒爽的个性,真是难得。
可惜,是敌人。
我向着她淡淡一笑:“公主果然真性情。”
这时,身边的季晴川上前一步:“公主,大公子现在在何处?”
昊焉道:“又去河边了,我知道你们快到了,所以回来接你们,他身边有人跟着。梁鸢青,你要是不累的话,现在就去见见他吧。”
其实我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这个时候能站着,不过是撑着一口气,但是看她那种急切的样子,似乎真是有什么大问题,连季晴川,眼中也满是忧虑之色。
话说回来,我也是想要立刻见到楚亦雄。
于是,我点了点头:“也好。”
这儿离河还有一段距离,我又翻身上马,让昊焉他们带着我过去,不过一会儿,便看到前方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自东向西流淌而来,却没有什么波浪,只是平静的细水长流,马匹靠近奔跑的时候,也能感觉到河水渗出的阵阵凉意。
远远的,看到前方河流拐弯的地方,一个人正站在河边,负手而立。
是楚亦雄。
昊焉招了招手,在他身后远远的蹲着的几个人立刻飞跑了回来,然后她转头对我道:“你去吧。”
我想了想,从马上翻身跃下,脚下稍稍有些软,喘了一口气,这才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
越走越近,我这才看清楚,这个原本熟悉的背影,其实和过去看到的那种山一样健壮宽阔的背影已经不同了,他似乎消瘦了许多,不复过去那种壮硕的体格,衣服穿在身上也有一种很空洞的感觉。
我心中一悸,慢慢的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他身后,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楚亦雄。”
我轻轻唤他的名字。
这个时候,他一直纹丝不动的身体才微微有了一点动静,然后慢慢的转过身来。
当他面向着我的时候,当我看清他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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