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常存抱柱信
裴殷原本好不容易舒缓下来了的脸色一下子又沉了下来、也不想再说话了,只觉得心里烦闷得不得了,就这么低着头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手里的梨——冷不丁看见小姑娘刚刚咬过留下的那两排整齐的牙印,只觉得心里有些隐秘的小甜蜜,转眼就又被她刚才那句“糖比梨甜”给打击得消失到一干二净。
时音正专专心心地低头捧着梨吃,低着头弯着眉眼、像只小动物似的心满意足地把手里的梨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伸手拿了个青枣咬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来——然后终于注意到了少年似乎是有些异常的情绪。
时音愣了愣,有些不解地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然后凑过去喊他:“哥哥?”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眼皮微抬、淡淡看了她一眼,神色间似乎是有些闷闷不。
小姑娘的眼神更茫然了,却是对哥哥关心得不得了,又往前凑了凑,拽着他的衣袖仰着脸满脸担忧和紧张地看着他:“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裴殷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只吃了一半的梨、用纸巾擦干净了手,这才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时音的头很长,小姑娘爱漂亮,对自己的头总是呵护有加,一头长顺滑又柔软;少年几乎有些爱不释手,忍不住又多模了几下,感觉着掌心里柔软的触感,这才觉得心里的烦闷稍稍褪去了一些,摇了摇头——但却还是闷不吭声。
小姑娘皱了皱秀气挺括的小鼻子,却也并不执着地追问,只是伸手拿了颗青枣递到了他的嘴边,软软道:“吃颗枣子,别不高兴,想想开心的事嘛……”
哪有什么开心的事想?现在满脑子都只剩下了小姑娘先前对着虞枢弯着眉眼甜甜笑着的样子、还有那一句“糖比梨甜”,裴殷只觉得心塞得不行,好像自己和小姑娘十几年的感情一下子就输给了一个突然间冒出来的“师兄”——少年神色郁郁地看了小姑娘一眼,本想拒绝,却到底还是在小姑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微微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低了头,却也不伸手去接,就这么就着她的手咬住了她递来的那颗枣子,然后再次伸手模了模她的头,低声道:
“我没有不高兴,做作业吧,做完了作业早点睡觉休息。”
时音微微犹豫着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实在是没有想说原因的意思,微有些担心和不满地噘了噘嘴,耷拉着脑袋小声地“哦”了一句,然后又回了书桌前专心做作业。
少年沉默地盯着小姑娘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低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再一次在床上躺了下来,就这么直楞楞地盯着头顶上方雪白的天花板,一向老成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迷茫和无措的神色——最近,他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
裴殷察觉到了自己最近的反常,他素来都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有了心事也并不告诉别人、只是一个人默不作声地闷在心里,想等着哪天自己想明白了也就明白了——是短时间内,他恐怕是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去想这些了。
——裴殷上了高中,父亲开始带着他一起去处理些生意上的事、有意识地培养着他熟悉自己的公司和生意。
其实裴殷如今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当务之急只是在学校好好学习、高考时考个好大学,还并不至于就到了要接触家里这些生意的时候。只是他的成绩一向优异、不需要大人再费半点心思和功夫,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裴父自然是极骄傲的;是望子成龙大概都是父母的天性,有了个优秀出众的儿子,就盼望着他能够更加出色,于是见他还学有余力,裴父干脆就早早地培养着他来给自己做帮手、将来也好顺顺当当地接自己的班。
裴殷一下子就更忙了起来,就连周末也少有休息的时候——但少年一向沉默又要强,从不叫苦、也更没有半分炫耀。
他虽然不说,时音却也是知道他辛苦的,平日里对着他时越乖巧安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缠着他,只希望能让他多一些时间休息,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在少年眼里无异于小姑娘有意的疏远,辛苦之余心里就越烦闷得厉害,却又偏偏不知道该怎么说给小姑娘知道,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然后就像是恶性循环一样,越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这个周末好不容易父亲给自己放了假休息,少年却是毫无睡意,大清早就起了床,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做完了作业——这时候却已经是下午了。
少年站在自家门口,往着对面大门紧闭的时家看了一会儿,低着头垂着眼帘微微有些犹豫,而后到底是没能忍住,和母亲说了一声后就出了门。
这天下了大雨,少年撑着伞、顶着倾盆大雨,硬是绕了路去了一家小姑娘平时最喜欢的甜品店、买了她最喜欢的那种蛋糕和布丁,然后坐了公交车、去了时家的琴馆。
琴馆的地理位置略有些偏僻,但也正因为位置偏僻,场地却很宽阔、装修和布置也格外雅致——裴殷虽然并不常来琴馆,但对这里也并不陌生,熟门熟路地收了伞进了门,然后就在大厅里看见了时音。
下雨天的天色总是很阴沉,屋里就开了灯——大概是为了营造出雅致而古朴的氛围,厅里用的并不是亮堂的白炽灯,温黄的光线让屋内的轮廓和线条一瞬间都温和柔软了下来,衬着墙上悬挂着的一排排古琴和屋里的花草,便越显出一种宁静的古意来。
时音的父母都不在,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大厅里,面前放着一个茶盘,对面坐着的看起来像是一对母女——小女孩看起来还才只有四五岁大,神色间还有些属于孩子的懵懂和好奇;那母亲看起来像是连三十岁也不到,妆容精致、衣着考究,很是年轻漂亮。
那年轻的母亲似乎是想要将女儿送来琴馆学琴,这时候正询问着相关事宜。时音一边微微侧了耳、带着礼貌又安静的笑意认真地听着,一边却是不紧不慢地给用自己面前的茶具泡着茶。
她穿了一件长袖的连衣裙、一头柔顺的长披散在肩头,眉宇间尚还有些属于少女的青涩和稚女敕,五官中的精致和昳丽却也已经怎么都遮掩不住,泡茶的动作从容又安静,被屋里温黄的灯光晕染得越沉静温柔。
——全然不是平日里仰着脸甜甜地笑着、向着自己和父母撒娇时的模样。
裴殷看着,一时间居然忘了进门、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门口,一下子又有些恍惚——小团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大到居然已经这样漂亮、这样温柔。
时音听得专注,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正站在门口的裴殷,就这么耐心地听着对面的人说完了,然后泡完了茶将杯子递过去,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其实小朋友年纪这么小,也不用急着学琴的。她这么小,手也长得小,有时候有些指法也做不到,再过几年、等到六七岁的时候再来也是正好的。”
她说话间还是一贯的轻声细语、软软糯糯,却不是平日里对着少年撒娇时的娇憨。
“这……”年轻的母亲显然是没想到自己想来交钱却也会遭到拒绝,脸上一下子有些意外;但见时音虽然年纪小,说话却是条理清晰、动作间显然也是教养极好,一时间倒也不敢小看她,微微犹豫了一会儿,却到底还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转而问她,“琴馆的其他老师在吗?或者时老师在吗?我能不能再问问他们?”
——这显然就是有些不信任时音这么一个小姑娘,告诉她“找你家大人来吧”。
时音一向聪明,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姑娘也不生气,自己喝了口茶,然后冲着对面的小姑娘甜甜地笑了笑、逗得那才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儿也忍不住对着她好奇地笑了起来,这才转头去看那年轻漂亮的母亲,好脾气地解释着:
“时老师今天外面有活动,不在琴馆;其他老师现在都在里面上课,你要是不介意,稍微等一会儿、等他们下课也是以的。”小姑娘说着微微顿了顿,到底还是又补了一句,“时谦老师是我爸爸,他今天走前让我全权处理琴馆的事的。”
像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不管是谁来接待,时家的琴馆也都是不会收的——年纪实在太小,对音律几乎毫无概念,手也没有长好,并不适合学习器。
——时音想起今天父亲出门前模着自己的脑袋、温声笑着叮嘱自己:“阿弦,爸爸妈妈今天出门,交给你一个任务——琴馆今天有什么事、有什么人来,就全都交给你接待处理了,能不能行?”,小姑娘心里也是憋着股劲、非要把一切都处理好了,不让爸爸失望。
这话一出,对面那母亲的神色倒是一下子变得信任了起来,小姑娘笑了笑,微微歪了歪头回忆了起来:“我也是等到六岁的时候爸爸才开始教我弹琴的,在那之前每天都是只知道玩的,皮了!”
——这一笑起来,倒是终于又有了几分平时在家里和家人撒娇时的娇憨模样。
大师家的女儿“现身说法”,无疑又让小姑娘先前那段话的说服力又增加了好几分。年轻的母亲也礼貌地笑了笑,到底是有些被说动了,想了想又问:“那我想多培养培养她的艺术细胞,现在有什么能做的吗?”
小姑娘伸手挠了挠头,想了想才道:“她要是喜欢,平时就多放些琴曲让她听听。其实如果不喜欢也不用强求的……”
后半句话那母亲显然是没有怎么听进去,只听了前半句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等到时音说完,她也就拉着女儿站起身来、只说是明年再来,然后就道了谢准备离开了。
站在门口的裴殷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镇镇定定坐在大厅中央、神色从容的小姑娘,忽然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豪感从胸口慢慢地升腾起来。少年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拎着的蛋刀袋子、正准备进屋,动作却是忽然间微微一顿——
厅里一扇原本关着的门忽然间被打开,然后走出了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那人手里端了个白瓷的盘子,上面装着一块精致的蛋糕、插着一把小勺子。
小姑娘仰起脸来看着他,一下子又从先前的沉静从容变回了平日里爱撒娇的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巴巴的盯着那人手里的蛋糕,神色间半是热切半是邀功。
那人一下子笑出了声来,一边把蛋糕放到她跟前的桌上,一边伸手去模她的脑袋,几乎是用一种近乎夸张的语气感叹着:
“了不起,师妹真能干!”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做了这样夸张的姿态,但这样的夸奖还是让小姑娘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更得意了,糯声说了一句“谢谢师兄”,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用勺子挖了一大块蛋糕放进嘴里,随即就心满意足得连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都已经眯了起来。
站在门口的少年怔了怔,盯着小姑娘跟前那块蛋糕看了看,然后下意识地低头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着的蛋糕盒子,只觉得一盆冷水忽然间当头浇了下来,把刚才的自豪欣喜和一小撮甜蜜一下子全都浇灭,原本还有些亮的一双眼睛一下子就黯了下去。
那对母女已经走到了门口,有些诧异地看了不声不响站在门口的少年一眼,有些弄不清他为什么既不进门也不出去,想了想到底还是喊了时音一声——时音和虞枢闻声回头,还没等那母亲开口说些什么,小姑娘已经是眼睛一亮,站起身就一路小跑着扑了过来:
“哥哥你怎么来了?怎么来了也不进来?”
那母亲微微愣了一下,见状只当是小姑娘的哥哥来了,也就不再多话,道了别推门出去;裴殷低头看了看小姑娘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抿了抿唇,也不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低声问她:
“你不想我来?”
裴殷自从过了变声期,声音就开始有了男人的低沉,但小姑娘却明显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不高兴的意味。
时音微微愣了愣,赶紧摇头:“怎么会?”
少年的神色稍霁,谁知转眼就听见小姑娘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是哥哥你最近这么辛苦,好不容易没事就在家里多休息休息,今天又下这么大的雨——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过来了。”
——少年只觉得就只是小姑娘这么一句话,刚刚放回原处的心一下子又跌到了谷底。他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不动。
时音敏感地现,自己说完后,裴殷好像更不高兴了——小姑娘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间就这么站在门口,和他大眼瞪小眼。
虞枢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个“小朋友”看了好一会儿,等到好半天之后看够了,这才笑了一声,慢慢悠悠地走到两人身边,一边模了模小姑娘的脑袋、一边拍了拍裴殷的肩膀笑了起来:
“站在门口干什么?来都来了,进去坐啊!”
时音这些日子显然是已经和他极为亲近了,被他模了脑袋也不生气,反倒是一下子恍然大悟,一叠声地软软喊着“哥哥快进来”一边拉着裴殷往屋里走,少年却是在虞枢的手拍上自己肩头的一瞬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满是戒备和抵触。
虞枢模了模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看见少年虽然满脸的闷闷不,却到底还是被小姑娘拉着进了屋——常年运动的少年若是真的不愿意,那根本不是时音能拉得动的。小姑娘这会儿却是拉着他几乎脚下生风地往屋里跑,显然是少年虽然心情不好,却也还是半点都没有拒绝小姑娘的意思。
虞枢觉得有些好笑,双手插着兜不紧不慢地转了个身,视线一扫又落在了少年手里提着的那个袋子上,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却是一下子笑出了声来,从口袋里抽出手来,兴致勃勃地跟着两人一起回了桌边。
外面雨势很大,裴殷虽然撑了伞,身上也难免淋湿了一些。时音拉着他坐下,然后很快去拿了干毛巾来给他擦擦头,接着就看见了他手里提着的那个袋子。
他的身上都零零星星淋了些雨,那袋子却是干干净净没有沾湿半点。
时音先是双眼一亮,眼看着就要扑上去,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一下子就有些为难苦恼了起来,挠了挠头偷偷看了裴殷一眼,鼓着腮帮子小声道:
“哥哥带给我吃的吗?是师兄也已经买给我了,而且还是一样的蛋糕,我……吃不下这么多的。”
少年擦着头的动作猛然间顿了一下,胸口一下子闷得厉害,却也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盯着她看了会儿——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想了想又赶紧补救道:
“要不然……哥哥也吃吧?”
话音刚落,就见少年看着自己的目光越黯淡了起来,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怒意?
时音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裴殷,一下子有些无措,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虞枢、想要向他寻求帮助。
裴殷一向不怎么爱吃甜食,因为小姑娘喜欢,他才特地冒着雨、绕了路去买她喜欢的甜点,结果她说“师兄已经买了”也就算了,居然还让他自己吃?少年心里又是气闷又是酸涩,这会儿又见她居然还去向虞枢求助,心口闷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抿着唇看了小姑娘一眼,到底还是对她生不起气来,只是咬着牙沉默了一会儿,把蛋糕收了起来,低声道:
“吃不下就别吃了。”
时音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应声,看着少年那张神色郁郁的脸,一下子又有些紧张和担心、赶紧止住了自己想要点头的动作,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候恰又有人敲门进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看着像是个大学生的模样,进来后礼貌地笑了笑、说自己想来学琴。
时音一时间也顾不上去琢磨裴殷到底怎么了,只能小声对他说了句“哥哥你先坐一会儿”、把这事先放到一边,然后开始招待起那个姑娘来。
“我们这里四人班的话,第一期的学费是一千二,一共十二节课、每节一个小时,”时音给她倒了杯茶、招呼她坐下来,然后条理清晰地给她介绍琴馆的情况。见那姑娘听了学费后点点头、显然是能够接受之后,小姑娘也点点头,接着问她,“你什么时候有空?想把课排在每周的什么时候?”
“周末的下午应该都有空的,”那女孩子想了想,看她,“周六周日都行。”
时音点了点头,转了身像是要去找些什么,然后就见有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拿着一本本子递到了自己跟前。小姑娘接过本子、仰着头甜甜地冲他笑:
“谢谢师兄!”
虞枢笑了笑,伸手模了模她的头顶,伸手撑在她手边的桌子上、微微弯腰俯了身和她一起去看那本子上的排课表。
“周六下午三点是空着的,之前已经有两个学生打电话来登记过这个时间,再等一个人就以开班了。”小姑娘翻了翻本子,认认真真、有模有样地安排着。
“周日下午一点也行,”虞枢忽然伸了手、指了指本子上的另一个表格,“这个点也空着。”
小姑娘立时点头应了一声,然后抬头去看那女孩子:“你觉得这两个时间哪个方便?”
裴殷一个人沉默着坐在一旁,看着那边有商有量、显然是极为亲近的男人和小姑娘,终于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捏紧了手里的毛巾。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防火防盗防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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