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鄂氏从被鄂硕送上小轿,就一直在低着头默默流泪。她哭起来一向惹人心怜,只流泪不出声,加上有喜帕的遮盖,喜娘忙里忙外的愣是没有发现。
一滴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砸在手背上,又一路滑到喜服上,晕开了一大片深色。她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品红色喜袍,隔着满眼的泪花还觉得刺眼难当。
董鄂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一身华裳,盛装出嫁的场景,但都跟今天的绝不相同。品红色,再像正红,也不是正红,被以侧福晋之礼抬进门,这辈子都要低人一头,为奴为婢。
她等了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才听到喜娘在外面唱祝词的声音。董鄂氏闭了闭眼睛,微微一翻手背,把上面残留的泪珠尽数擦在喜服上,她也不是那样不知机的人,既然已经嫁了,那也只好认命,她也是想好好经营过日子的女子,三从四德,该有的她一个都不会缺,只叹所托非良人。
这位贝勒爷的脚步很重,对方一靠近就有浓重的酒味传来,董鄂氏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后避了避身子,偏头侧开了身边喘着粗气的这个人。
她自觉动作幅度不大,旁人却也都不是傻子,陪在博果尔身后进来的喜娘吓得脸稍发白,见贝勒爷不动声色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侧福晋的失礼,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贝勒爷,该行合欢礼了。”
她转身递上喜秤,迎侧福晋的礼可大可小,听宫里来人的意思,是希望大办的,无奈贝勒爷自己没有多大的兴致,在府中放了话指名要一切从简,喜娘再想在主子面前施展手脚,也只好凑合着简略安排,想着等迎娶嫡福晋时,可就一定能让自己大显身手了,一个侧福晋,倒是不值得什么。
博果尔轻轻把盖头挑起来,露出下面董鄂氏满面都是亮晶晶泪痕的脸,她出门前画的妆都花了,在脸上晕开一片,再漂亮的人也经不起这样折腾,迎着灯一看惨不忍睹。
丑不丑的倒是其次,在婚礼时哭成这样,实在是不吉。旁边的喜娘看清楚情况,两条腿一下子发软,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瘫在地上,再看贝勒爷一张俊脸也沉了下来,拉得老长。
笑话,上辈子董鄂氏还没有这样出格呢,虽然从头到尾一点喜色都没有,也没调一滴泪。如今竟然敢在今天哭成这样,这是不满这个侧福晋了?博果尔站起身来,把喜帕摔在地上,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喜娘吓得肝胆俱裂,挣扎着爬起来,膝行着一路追过去:“贝勒爷,贝勒爷,您息怒啊!贝勒爷!”
博果尔重重一脚把她踹开,都懒得回头看董鄂氏是什么神色了,怒火冲天地拂袖而去,出来后还直觉得晦气。
他上辈子喜滋滋挑起喜帕来,看到日思夜想的意中人神情寥落时也觉得扫兴,但也体谅她是骤然离家,悲伤些也是难免的,好言好语地劝了数月,连董鄂氏硬撑着不肯跟他圆房都能默默忍下来,连对着太妃都没有抱怨一句,在人前还事事帮她遮掩。
他那是太给她作脸了,狂得董鄂氏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难道他博果尔就合该骨子里贱,低声下气去哄一个看不上他的女人?博果尔才不打算这辈子还委屈自己,董鄂氏瞧不上他,他也瞧不上董鄂氏,正好两不相见。
他打消了好歹在董鄂氏屋里过新婚之夜的念头——虽然本来就没打算圆房,但现在他是决定见都不要再见那个女人了——对方给脸不要脸,他也不会上赶着伺候。
喜娘拦贝勒爷没有拦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大好的日子这是闹得什么事儿啊,好事没成不说,贝勒爷连合卺酒都没喝就气哼哼地走了。她守在院子里盯着博果尔的背影也不敢出声喊他,真把事情闹出来喊得满院子都听见那就坏事儿了,只好如丧考妣地退回来。
这可让她怎么跟太妃还有紫禁城里那两尊佛交代啊,太后娘娘派她来,可是下了令务必要把事情办得漂亮无比的,闹成现在这样,她的命都能不保了。喜娘盯着董鄂氏,恨不能一口咬断她的脖子,勉强劝道:“侧福晋,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贝勒爷年轻能干,人还体贴温存,您说您这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这事儿要她说也是董鄂氏做的不对,皇上下旨指的婚,难道还有你说“不”的权利?别说贝勒爷金尊玉贵,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就是换了个寻常农户,成亲的大喜日子回屋见新娘子哭得跟死了爹似的,气性大的都能直接把人就地打死。
再说了,你一个内大臣的女儿,也不是天仙下凡,能嫁给贝勒爷真是祖上烧高香了,竟然还不知足。喜娘直埋怨董鄂氏不知好歹,说出来的话不觉就硬了点:“侧福晋,咱们经手过多少王公贵族的婚礼,这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儿,您这样害苦了自己,咱们可不知道怎么找补回来了。”
贝勒爷这是脾气还不算差,只是摔了喜帕走人了,最起码没当场定董鄂氏的罪。喜娘心知肚明,这还不算完呢,皇太后娘娘如何不好说,光太妃娘娘一人就能生吞了董鄂氏。
她忽轻忽重地说了几句,怎么提点暗示对方还是找个机会给贝勒爷好生赔罪,把人哄回来要紧,见这位侧福晋只是愣怔怔看着前方一言不吭。喜娘有千般手段也没了施展的余地,只好按捺住心口的惊慌,把满脸的油汗一擦,起身去找太妃请罪。
董鄂氏等喜娘关了门出去,单薄瘦弱的身体才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那个人怎么能跟皇上生得如此相近?
她在喜帕被挑开的一瞬,迎着牛油大蜡明亮的灯光看清楚眼前的人,心绪一瞬间复杂难辨,连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喜还是悲。
襄贝勒比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黑一些,眉目间更多了几分沉沉的威严,但中间相隔了六个月,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一天一个模样的时候,董鄂氏也说不准究竟是天家兄弟样貌酷似,还是贝勒爷去江南数月历练出来了。
她忍不住把记忆中的人跟博果尔相比较,眼前的这位更有气势,随便一眼扫过来,她的心现在还在剧烈跳个不停。
再好他也已经走了。董鄂氏深吸了一口气,拿帕子按住心口,长长吐了一口气,一时间竟然感觉有些心安,从他对自己的态度也能看出来,这不是一个能交心的知己,脾气暴烈成这样,生得再好气势再大,她也不稀罕。
董鄂氏闭上眼睛,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绝不是这样轻浮的女人,只凭着一个人的相貌、只凭在人海茫茫中看一眼就爱得死去活来。
世人都说当今圣上温文尔雅、素喜汉学,这样的人才值得她托付终身。不论皇上是否是她那日在教堂见过的那位,她的心都不会动摇。
她想找的是可以白首偕老的良人,不是粗暴无礼的莽夫。董鄂氏擦干净眼泪,目视床边点着的喜蜡,事已至此,对方没给她一点补救还转的机会,那她也不会厚着脸皮贴上去。
不论日后的道路有多么艰难,她都绝不会毫无风骨地摇尾乞怜,跟其他女人去争宠,她有她的坚持,有她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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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勒府一共多大小啊,何况从儿子陪客喝酒到进洞房,娜木钟都让人全程跟着,所以不用等到喜娘来跟她禀报,几乎在博果尔踹门怒冲冲离开的一转眼,娜木钟那就听到了消息。
她风韵犹存的俏脸登时就变了颜色,等到喜娘来颤颤巍巍地把事情一说,娜木钟再也坐不住了,先让人封了喜房,再去儿子的房间看。
这事儿实在是太丢脸了,她气愤之余,倒有些模不准儿子的心思,照理说胳膊折了折在袖子里,这种事儿当然应当想着办法遮掩,再怎么生气也得先把新婚之夜熬过去,省得传出风声去惹得满京城笑话。
但知子莫若母,娜木钟从博果尔没有任何犹豫,摔了东西就走上又隐约觉出来儿子并不想简单地息事宁人,琢磨着得去探探儿子的口风。
她到了博果尔的房间,发现博果尔十分平静地坐在书桌边上正自个儿磨着墨呢,瞧他拿着墨锭慢悠悠一圈圈转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着急上火的模样。
博果尔对自己亲额娘这么快找过来一点都不感到吃惊,等把墨磨好后才抬眼看过去,笑道:“额娘,坐。”
娜木钟得了他的笑脸,彻底放下心来,到主位上坐下,忍不住埋怨道:“鄂硕府上是怎么叫女儿的,就教出来这么个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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