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等人终于月兑身回到军营,已经天色将晚。
沈劲自觉得今日在大众面前为并州军挣了脸面,十分光荣。陆遥却不这么想,一路都不曾给他好脸色。总算回了营地,又令人急招薛彤、高翔、邓刚等人来申肃军纪。
正说着话,营门外有人大呼:“道明!道明!”陆遥急忙起身迎出门去。原来是王修带着若干民夫前来,分发越石公赏赐给全军将士的酒食。
众将士无不大喜过望,顿时又闹腾起来。待得诸事安顿完毕,陆遥本打算请王修留下喝几杯。王修却一把将陆遥直拉出门外,大声笑道:“主公找你!一会儿有你享用的!还吃这等腌臜东西干什么。”
陆遥听得云里雾里,没奈何,只得牵马随着王修急急去了。半路上方问:“子豪兄,不知主公相召有何要事?”
“温长史受命出巡太原国属地,昨日深夜才回到晋阳,主公遍邀军中诸将为他接风。凡督将以上,皆得与会。”王修答道。
陆遥微微点头。王修所说的温长史,乃是温峤温太真。此君乃是太原祁县温氏嫡脉子弟,其祖温恢、其父温羡,都曾担任地方牧守之职,两朝冠冕不绝,堪称是并州一等一的豪门大姓。温峤本人十七岁起家为司隶都官从事,任内勇于担当,举奏不法不避高官显贵,京都为之振肃。后为东阁祭酒,补上党潞令。朝中称赞他“森森如千丈松,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
祁县温氏与中山魏昌刘氏两家有通家之好,温峤从母即刘琨的正妻。刘琨此番出任并州刺史,特意以温峤为幕僚之首,既是倚重其才能,也是借温峤作为与并州豪族大姓联系的桥梁。刘琨率军入并时,温峤并未随行,而是轻骑简从潜入太原国,为大军到来铺路。版桥之战后匈奴守军溃如雪崩,多赖温峤游说鼓动之力。
此番温峤巡行各地之后回转,刘琨特意大会诸将以迎。这份礼遇,也真算得上空前绝后了。
刘琨设宴之处便在晋阳城北的刺史府中。陆遥和王修纵马片刻即到。晋阳本是并州州治,纵使饱经战火摧残,毕竟有基础在。那并州刺史府邸的规模宏大的很,不少地方整修一番后仍可使用。
二人穿大堂二堂而过,又越过一道花厅进入后园。其中一座风格宏伟厚重的水榭中已有三四十人正在谈笑,各路文臣武将齐集。其中一名青年将军正是刘演。刘演见陆遥来到,远远地就抬手示意,显然已不再有什么情绪。
在众人中央如众星拱月般的自然是并州刺史刘琨刘越石。陆遥慌忙抢上几步拜见。王修身份不到,自行侍立于刘琨身后。
“道明不用多礼,来来。”看来今日刘琨心情甚佳,他指着陆遥向身边一人笑道:“太真,今日给你介绍下我军的后起之秀。这位便是新任命的裨将军陆遥、陆道明,他可是你们并州的老行伍了!”
陆遥心知与刘琨身边之人便是文官中的首席、振武将军长史温峤。只见那温峤年方弱冠,生的面如美玉、目若朗星,更兼身材英挺,立如苍松翠柏,举动间说不尽的俊逸儒雅。陆遥本身原也算英武男子,但与此人一比,立时便有自惭形秽之感。
在陆遥熟悉的历史上,这位温长史不仅是刘越石北方扛胡的谋主,他在十余年后渡海至建业,成为东晋元帝的肱股之臣,有扶危定倾的功业;同时其人生又颇涉传奇,《世说新语》中留下他许多精彩事迹。
陆遥可不敢怠慢这般人物,急忙抢先施礼:“久仰久仰,见过温长史……”话音未落,双臂便被温峤扶住了,耳边传来温峤清朗温和的声音:“峤昨日刚到晋阳,却已经听说陆将军孤军转战、勇挫敌锋的事迹;有陆将军这样的同僚,实在是温峤之福。”两人酬答几句,各自落座。
片刻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余人,护军将军令狐盛也到场了。眼见众下属俱齐,刘琨兴致勃勃地一挥手:“开宴!摆酒!”
水榭甚大,足以容纳众人。地面上早就铺起喧软的毛皮褥子、布设好了华贵的案几。越石公本人与令狐盛、温峤、徐润等五品以上高官坐在正对着门的上首。
其余诸将按照官位鱼贯入席。
陆遥落座之后,忍不住模了模榻下的毛毡。这毛毡色泽鲜亮,绒毛厚重,手感喧软,虽不知是用何种毛皮制作,想必极其名贵。再看毛毡四角上的石镇,通常的材料不过是青石之类,而这四个石镇分明是上好玉石磋磨而成,打造手艺精致,也不知这些是晋阳城里搜罗出的遗物,还是越石公自家携入并州的。
待众人登榻落座,数十名仆佣穿花绕树般往来,奉上种种佳肴。陆遥看了看面前的丰盛食物,这才知道方才王修所说“享用”是什么意思。片刻功夫里,端上来的山珍海味已经远远超越了陆遥的期待。
先奉上的是蒸豚,这是取上等乳猪在豆豉汁中浸渍后,再配以生姜、橘皮等蒸熟,最后以熟油浇淋成。接着是一道鳢鱼脯,这是将乌鱼用花椒和酸醋等调料烹制成的,鱼肉洁白如雪,鲜味无与伦比。其后又有驼蹄羹、五味脯等等名菜一一呈上。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席间所用乃是并州本地著名的汾酒。这酒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众人赞不绝口。
陆遥当年也曾随陆机、陆云二公周旋于洛阳金谷园,那金谷园乃是昔年天下第一富豪石崇的别院,院内的骄奢享受超乎常人想象。可哪怕在金谷园中的高官们都不是经常能食用这般美食!在这一片荒残的晋阳城里,竟有此等享受,传闻刘琨生性豪迈,生活奢华,往往一餐所费不下千金,陆遥今日方知传言果然不虚。
这时仆从又奉上一道胡炮肉。这是取一岁的肥羊肉切丝,再用葱、姜、花椒、胡椒调味后烧烤而成,乃是宫廷中十分流行的美味。众人无不大快朵颐,陆遥却吃的有几分艰难,只见他面色如土,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原因很简单:他不吃羊肉。
自古以来,汉人皆以鱼羊为鲜,不吃羊肉的人着实少见,可江东陆氏子弟世代居于江南,习惯了南方清淡的口味,偏偏就受不了羊肉的腥膻之气。因为这个习惯,当年陆机、陆云二公在洛阳不知惹出多少是非来。而陆遥也是如此,休说吃下肚里,哪怕顺风数十步闻到羊肉的气味,他也要掩鼻而走的。
只是身处这种高规格的宴席上,又是主公设宴以佳肴劝客,如果不吃,就未免太过失礼了。陆遥只得强忍着不适,奋力撕咬不止。才咽了数口,便觉得恶心难忍,月复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几乎下个瞬间就要呕吐出来。好不容易才硬生生将不适感压了下去,不曾口吐污秽扰乱酒宴。
正在擦着汗庆幸的当口,只听刘琨颇有兴味地问道:“道明何以止箸不食?莫非酒食不合口味?”
陆遥慌忙欠身道:“今日的饮食真是美味无比、平生仅见。可惜末将食量有限,此刻感觉月复中饱胀,有些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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