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再会
真定大长公主再看长亭一眼,眉梢一抬,头微不见地往后一偏,娥眉随即敛袖出门。
这点儿小动作,长亭熟悉得很。
堂屋中,红光蔓曳,大红灯笼升得老高,驿馆有五层,高处廊间昏黑一片,抬起头向上一挑,昏黄中的暗黑如急流漩涡般急转直下,好似要将堂下众人一口吞咽进永不见天日的深穴中。
此间寂寂,只悄闻长亭的啜泣声,与小长宁的哭闹声。
“既陆姑娘要审讯那几个不长眼的山贼,某自然有求必应。”静默良久,周通令眼风向院落里一扫,见将才退出大堂之人已折返归来,练武之人眼力极好,周通令借院落中微弱亮光瞧见那人手缩袖中比了一个手势,周通令眉梢一舒,极自然地转过身来话里是对长亭毕恭毕敬,神色上却是对真定大长公主极为温顺,“大长公主您看,让谁的人马去将那几个人带出来比较合适?为了避嫌,恐怕就要辛苦陆家的将军了”
“无碍,周大人不必介意小儿戏言。”真定大长公主云袖一挥,目光深沉,“只希望周大人能忘掉小儿放肆,脑子里只记得老身的好。”
周通令嘴角一斜,胳膊朝上一抬,底下人应声而去。
未隔多久,周通令麾下之人步履匆匆,单膝扣地急声回禀,“禀大人!柴房之中四人皆身亡!”话头一顿,语气刻意加重,“恐怕在属下进去之前,那四人才死。尸体还是温热,应当还未过身多久。”
“之前”二字,声儿落得最重。
长亭就着帕子半遮了脸,见单膝叩地之人便是将才沉默退出大堂那人,那人留着小羊须,面貌倒是极普通。长亭心里头便由然一松。很好,真定大长公主不愧是立足陆家几十年的女人,非常聪明地借由一件很细微的事便向周通令说明态度了。
既然是在小羊须去之前,那几人就死了。
那是谁下的手?
答案显而易见。
真定大长公主口中卖的那份“好”。周通令收下了,不禁心下大慰且沾沾自喜起来,折过身躬身向真定大长公主一揖,语气诚惶诚恐却带着微不闻的洋洋自得,“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若真定大长公主遣人将其带来,通令便不受此无妄之冤了!”周通令眼下斜睨长亭一眼,“还望陆姑娘明鉴,某的属下来去不过片刻,堂屋距柴房光往返便需一阵时候,手起刀落更要不少光景。还请陆姑娘休要含血喷人才好。”
长亭气得浑身直抖。想骂人,将一张口却被真定大长公主截了话头。
“天色已晚,既贼人已负罪自尽,周大人先请回吧。”真定大长公主身形一掩,手上一抬。“把两位姑娘扶到里厢安顿下来!”
白春便战战兢兢地搭手来扶,长亭直不起腰却极为任性地忍着疼将白春的手向下一甩,边哭边对周通令怒目而视,“不要谁来扶,我自己会走!”
小姑娘哭得肝肠寸断,一步一步地艰难往外挪。
周通令似笑非笑地垂手旁观。
长亭翕动鼻腔,半身靠在玉娘身上。蓬头垢面,形容狼狈。
扶在门框边,将一出堂屋,长亭便撑在胡玉娘的胳膊上一点一点艰难站直身,抹了一把脸再长舒一口气儿,他女乃女乃的。幸好装跋扈骄纵和愚蠢是她的长项,这好歹是往前的专属特长,只是没想到,演戏也能这么累
“满秀,送姑娘回房。关好门”蒙拓“窗”字还说出口,去见长亭抿着嘴摆手,再想一想,便埋下声迟疑之后温声道,“若有什么话,明儿再说,我会将你们送回平成去,有大把的时间商谈,你先上去好好睡一觉。”
难得听见蒙拓软声软气地说话。
很抱歉啊
不是为了同你说话才不上去的啊
长亭红着脸指了指里间,她不上去是因为要等别人啊。
蒙拓眼神随着长亭的指头望进去,默了一默,懂了。
“今日之事到底也是周大人的过失,好好一座城池怎么就让贼人进了城门?这拨人和先前截杀齐国公的那一拨是否为同一拨山贼?周大人既以世侄礼待老身,老身便教导周大人一句——不要再让山贼进城了,这一保证,与周大人的政绩,与老身与小姑娘的安危,甚至”真定大长公主见人走远,沉声道,“甚至,与周大人和陆家的关系都休戚相关。”
周通令埋首静听。
她说得很隐晦,总结起来无非六个字。
你给我安分点!
他吃饱了撑的才会折这么十几个精兵强将来为难两个小女圭女圭!
是你儿子他娘的不安分!
这话儿,周通令能给真定大长公主明说?“你小儿子不仅叫我挑了这两个小姑娘,还让我向西追杀你那怜的,好容易才逃过一劫的长孙”,这话儿一说,窗户纸彻底捅破,真定大长公主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将这事儿放在明面上来说,就是他的不识趣和找削了。
有的事吧,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知肚明,避讳的那叫一个眼招子不亮。
眼招子放不亮的人,谓人烦鬼嫌。
至少,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很明朗。
我没听见,就当我不知道。
纵然自欺欺人,不这样,还能咋办?削了小儿子?
周通令想通过后,一颗心落地,他娘的真定大长公主连儿子死了都没找他麻烦,甚至隐约间有吹捧恭维之意,就算今天的火是他放的,杀手是他派的又他娘能怎么办?没道理儿子不报仇,轮到孙女儿倒跳起来嘛!
周通令沾沾自喜之感愈浓烈,朝前拱了供手,嘴角一歪撩袍向后走。
庭院冬深,旧廊寒光。
周通令大拇指指月复揩了一把胡子,越往外走,越不抑制地笑了起来。
“周大人在笑什么呢?”
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周通令眉梢一抬,身后的小羊胡子当即侧眸拔刀蠢蠢欲动,周通令闷声轻笑挡住小羊胡子的手,一探身便见是陆绰长女身披羊绒大氅。靠在朱漆高柱上,身后有男有女。
长亭精巧下颌一抬,“周大人再笑就难了,毕竟犯下的孽太多,还都还不完。”
“如果姑娘是来找某耍小脾气的,恕某没这个精力与时间奉陪。”
和一个小女圭女圭争嘴皮子输赢,周通令还没闲到那种程度。
周通令边说话边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周通令——”长亭扶住高柱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挑衅,语气更挑衅,“你等着吧。”
周通令脚步一停。一声冷笑,“等着什么?”
“等着我来取你的项上人头。”
长亭咬牙切齿,最后几个字已至嘘声。
周通令仰头哈哈大笑,陡然间大跨三步正好到长亭跟前来,佝腰埋头。神容猥琐,手将一抬想去拍长亭的肩头,哪知手将伸出来,却猛地被人一扭,掌心瞬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朝下,周通令猛然吃痛,咬牙抬头却见是一张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周大人。请自重。”
那人狠咬后槽牙,手再向下一翻,周通令当即闷哼出声!
长亭下颌一抬,抿嘴笑着冲周通令得意轻哼。
蒙拓一撒手,周通令一下倒退了三步远,左手扶右手。小羊胡子赶忙伸手接住,小羊胡子再欲拔刀却被周通令又一挡,周通令上唇一翘,面目狰狞,“这小脾气耍得便有些过了。陆姑娘。”
长亭偏头看他,笑了笑,“过了?还早着呢!”
一语言罢,便高扬大氅抽身而离。
一夜惊魂,胡玉娘连呼刺激,岳番便撩了根狗尾巴草来逗她,胡玉娘一个巴掌扇过去,抽身去追。长亭便笑眯眯地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背还在疼,心下却是无比舒畅,蒙拓静悄悄地走在长亭身侧,二人久久无话,隔了良久,蒙拓沉声开腔。
“刚才纯属画蛇添足。”
长亭展眉笑起来,他说的是,她镇守惹怒周通令一事,确实没必要,她还疼着呢,撑着个病体都要去激怒周通令,说好听点儿是画蛇添足,说难听点儿是蠢死了。
人生嘛,谁都有蠢的时候,更何况她才十四岁啊。
长亭点点头,应和蒙拓,“没错儿。”
爽快承认,蒙拓也点点头,继续沉声道,“下次最好别这样了。”
“不要。”长亭走得很慢很慢,她不要满秀扶了,满秀便退到了一射之地跟着走,“骂了周通令,我心里舒畅极了。有的事情不是有没有必要才想着要去做的,我一步一步未雨绸缪,步步为营谋划这样久,还不许我骂一骂周通令啊?”
蒙拓知趣噤声不言。
长亭一手扶在墙壁上,一手瞎比划,“什么最痛快?看见恨之入骨的那个人死于非命最痛快!这场面我是看不到了,好歹现在过过嘴瘾也蛮好的。若换个人,我铁定不这么干,只是周通令太自负且敏感,他看我一个小姑娘就像看树下的蚂蚁,我是只知哭闹的且养在深闺不识大事,我是无害的,所以就算我把他的死期告诉他,他也不见得在意。”
这倒是。
蒙拓轻点点头。
长亭声音渐低,“人活着为了什么?无非名、利,我如今却只想图个快活。”
杀了周通令,她快活,报复陆纷,她快活,甚至将真定大长公主绕进套里,她也快活。
这点,蒙拓也明白。
“啪啪啪——”
又是一阵鞭炮声。
长亭仰起脸来,看天际处有光彩熠熠的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地开,火光划破天际,很是热闹。
“新年快。”
蒙拓轻声道,一敛眸却见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
“新年快。”
长亭展眉笑道,与之温柔对视。
ps:
今天状态不好,估计明天会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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