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北大荒的风硬的像要在人脸上割刀子一样,卢秀鸿用力把铁锹往冻土里砸进去,地上随之裂开一道道口子,把刨出来的泥块统统垄作一堆,自有挑着篮子的同志过来将其担走。
隔着几步远便是出工的队员,大家嘴里哈出团团白气,浑身上下除了后背隐隐带着汗湿,前胸和肚月复都透着股凉劲,这种滋味真是永生难忘!
“收工啦!”到了午饭的点,负责摇铃的记分员一边走过库坝一边吆喝着,铁锹往地上一插,拍拍双手,所有人都朝着师团方向往回走。
自打这次东北大旱,秋收完进入农闲后,上面就下了死命令,利用这个冬季在垦地附近圈定的地方兴修水利,以便多蓄多存防止再次出现之前高温缺水的状况。
午饭是酸菜粉条炖猪肉,每次有这种得出死力的活,食堂多少还是给些油水的。
“唉!眼见要过年,今年看来只能在师里留守了”郭永祥端着饭缸坐过来“东北人这乱炖吃的我胃口都要倒了,想到腌笃鲜我做梦都会流口水。”
“是啊!不过大家都走不掉,搭伙一块过大年夜也挺热闹呗!”
“卢秀鸿,耿连长驳了你吧!早就料到不会批准啦!你也够倒霉的,每次要回家总能碰上点事”倪俊刚和他的关系要好,正好拿他打打趣。
卢秀鸿低头扒拉着饭听到这些话也只能悻悻然“早先为了攒钱,去年是帮郭有华看牲口,哪个晓得今年又出新花样,耿连长说让我写家信,他会帮忙寄出去”把碗里的饭一股脑吃完“趁着有时间,我去趟隔壁连队,看看我爸那有没有什么话要带。”
“去吧!晚点也没关系”倪俊刚和他是一组的,反正那些活他少干点自己就多干些,谁还没个事呢!
守备师离他们住处不远,卢秀鸿疾走了一刻钟就拐到集体宿舍,进门一看他爸趴在炕上,唐叔正在帮他揉着肩,房间里散着浓重的红花油味“爸,你怎么了?”
卢俊方这几天下河沟挑石头累的狠了,中午收摊回来便疼的连饭都没吃,半拉身子木得直不起腰,唐叔回头看了一眼是老卢家的大儿子,搓完最后一下就招呼他“来,年轻人,手劲大,给你爸把腰这片的红花油揉开,用点力。”
“噢!”上前一步学着样子先将油散在手心捂热,然后附上背部顺着同一方向打起转,药力渗入皮肤带来阵阵酥麻“吁”卢俊方吐出一口浊气,觉得整个人精神不少“老唐,赶紧歇歇,辛苦你了。”
“唐叔,这是怎么搞的”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是累出来的,一般这种重活连队很少会派到他爸这种岁数的人头上。
唐广松靠在床边摇摇头“怎么搞成这样不重要,秀鸿,我看你还是回去走动一下,如果以最好把老卢弄到你们连队去吧!”
卢秀鸿闻弦歌便知雅意,重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回去就找我们连长。”
“阿大,突然过来有事情么?”
“没有,上次不是说请探亲假么!后来因为全师大会战搞大坝工程,江海、京都还有卫市的知青今年都不允许回去,我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有什么要跟妈他们讲的,我打算写封信”卢秀鸿顺手又把他爸肩胛和背上揉了一通,卢俊方示意以起身他才停下。
“告诉他们我和你都非常好,吃得饱穿得暖,让你妈妈多多保重,凡事要听组织上的安排,其他无非就是老生常谈,你看着写好了”爬起来半套着棉袄,拿起早已冷掉的馍吃起来。
“嗯,我给你倒点热水。”
“哟!这味道怎么这么冲呀!”牛二刚推开房门就被里间的药酒味熏得皱了皱眉“就你们两在,哦,卢秀鸿,来看你爸!怎么样,老卢,身体还吃得消么!”
“谢谢牛队长关心,我还能撑得住。”
“好,好,这样的态度就对了嘛!为了革命事业,没有条件都要创造条件上,轻易就被困难打倒那还叫什么锻炼”他笑眯眯地转过脸“老唐,你也是,连队整个冬天要用的柴禾攒的怎么样了?这个重任压在你肩上组织以放心么!”
唐广松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牛队长,你若担心的话以上山监督我,当然最好能给个定数,我大老粗一个,不晓得多少才算尽够。”
“哪里,老同志办事都靠谱领导也是清楚的”他嘿嘿笑着,扫到卢俊方手上的馒头“老卢,慢慢吃,要晓得我们连队伙食那是真不错,行,我找常征他们还有事,一会打铃记得赶紧下沟。”
唐广松冲着关上的门冷笑一声“团里只是让各小队自己积柴,他为了邀功倒把整个活都揽了下来,还代表组织!嗤!”
卢秀鸿放下暖壶转过身,他不是十□□岁的冲动小伙子,看着喉结滚动、艰难吞咽的父亲,他晓得在落实去向之前,能做的也只有是忍耐!
***
窗台上已经积了一寸深的雪,屋内屋外真是冷暖两重天,卢秀华兴奋地压低声音跟他二姐讲“我怎么都没见妈做这个菜呀!”
“笨蛋,被你看见自然也会被人家看见的喽!肯定是阿姐跟妈偷着弄的”卢秀玉夹了一块猪耳朵小口小口地嚼下去“妈,你们是不是昨天半夜关着门卤的,怎么不叫醒我呢!藏得也好,我连味道都没闻到。”
梁慧兰拿调羹舀起红烧萝卜里的肉,分给几个孩子“吃还堵不上你们的嘴啊!这都是你大姐带过来的,出去千万不好乱讲的噢!”
“当我们傻么!阿华,人家问你年夜饭吃的啥!你怎么说!”
卢秀华放下筷子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年夜饭?朋友帮帮忙噢!要不是我大姐回家时从山上采的野菜,我们几口一年到头就只能靠国家的冰蛋尝尝味了。”
“胡说,吃的不好脸怎么红红的?”
“精神焕!”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得蜡!”
两人一通彩衣娱亲,逗得梁慧兰和卢秀贞都是哈哈大笑,这冷冷清清的年总算有了一丝热乎气。
几个菜吃的又快又干净,连菜汤都被饭拌得一滴不剩,吃完以后梁慧兰谨慎地把里间的窗户打开一些,想要把室内的香味散掉“哦哟!”只是没料到一顿饭的功夫,窗户外就都是存雪,一推开积下来的都被搓向楼下,害怕有人正好出门被砸到,赶忙开的大些探出身体看了看“要命来,路上怕不是要有一尺厚了,怎么这么厉害。”
卢秀贞、卢秀玉和卢秀华吃饱饭正是没事干,都挤过来朝弄堂口看去,两侧的房顶和门框入眼都是白茫茫地一片,衬着星星点点地灯光还蛮有意境的“没想到下雪天这么美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那是你长在南方,要是在东北,现在那雪搞不好都要到膝盖的。”
“真的么?那大哥他们走路多不方便啊!”
“常走的路肯定都有人勤扫的,这时节有河的地方也都冻上了,北方人冬天会玩了,滑雪、溜冰、凿冰钓鱼,比我们在这干瞪眼看有意思多呢!”
“哎!我就再想你阿爸的腿会不会病”听他们聊天,梁慧兰也凑了过来,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开始担心起来,什么时候才能一家团圆哪!
转天一早,卢俊方的妹妹卢敏洁和姑父蒋永祥带着两个孩子蒋毅、蒋伟上门拜年,自从运动过后,他们为了避嫌走动并不多,今早是年初一,晓得初二大嫂、二嫂惯例都要回娘家,两个人才过来坐坐的。
光景不好,上门也拎不出什么像样的,作为姑姑卢敏洁带了一小块有花样的布,说是给秀玉做个假领头用。有来有往,梁母还礼也是秀贞从皖州寄回来的一卷棉布,这年头真正值钱的是的确良和涤料,所以这种一看就是村里出产的,人家也不会有怀疑。
蒋毅过年十六,按道理今年就要分配下乡的,现在这乱了吧唧的,居委会也没给他安排,就只好暂时待在家里听信,到了大舅家,看到表姐、表妹他有些局促,跟卢秀华又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好僵坐在那里盼着大人赶紧寒暄完。
蒋伟瘦瘦小小的看着也就十二、三,进门嘴倒是挺甜,秀贞招招手让他过去,给了几个山上捡的松塔,让他自己去剥松子吃,于是他在心里立刻了张好人卡给大表姐。
当初批/斗卢俊方时,卢俊常和卢敏洁虽说没有真的说出要划清界限这类话,但也没有出头帮老大辩解过,所以三家关系相处起来总是疙疙瘩瘩,江海人要面子,一年到头总归要走动一次,姑嫂两个唠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也就散了。
初二四个人穿戴整齐拎着省下来的冰蛋出了门,他们去的是梁慧兰的大弟弟梁建功家里。等进了屋子秀贞偷偷跑到厨房递给舅妈一个布兜,里面是大海之前给抓的山鸡,搞得梁舅妈都不敢伸手,还是大舅进来同意后她才拿的。
在娘家梁母是更不能留下吃饭,左等右等梁建业和梁慧梅也没出现,无视了老二两口子的挽留,带着孩子们又原路返回南区家中。
路过隔壁弄堂时,一群人围着的中间哭声震天“阿炳,阿炳,你哪能这么狠心的啦!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呀!”
卢秀贞仗着身材娇小挤进去一看,一块白布搭着的床板下盖着一个人,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在旁边涕泪直下地嚎着“早上出去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中午就这样躺着回来啦!”
“大嫂,节哀啊!我们厂里也很痛心的,阿炳这是因公牺牲,回头龙华寺那边公家要出面开追悼会的,一切丧事都由工会操办”看着干部样的一个眼镜男弯□子跟阿炳嫂保证到“阿炳的儿子我们工会会一直帮他养到大的,你放心吧!所有的电力职工和人民群众都会记住他。”
阿炳嫂的声音低了一些,看到再也不动的丈夫还是忍不住抽噎起来“我婆婆哭的厥过头了,麻烦你们帮我找个医生来看看她行不行。”
“已经去叫了,阿炳嫂,那我们还是先把阿炳抬进去放着好不好,人多口杂,这还落着雪,敞在这里不合适。”
“呜呜!阿炳哪!阿炳。”
眼镜男一看这次她没有阻挡,赶紧招呼几个工友一起过来,把死者弄进了房间,周围的人这才议论开“电力啊!说是早上检修电塔的时候,塔塌下来被压死的。”
“塔怎么无缘无故会倒的啦!电塔不都是铁的么?”
“有人说雪下太大,树都被压倒了,铁的怎么就不能瘫呢!万一正好那段锈掉呢!”
“这么讲太牵强了吧!”
“稀奇古怪事情多了,阿炳嫂算好命的,以前她男人能挣,现在出意外也有单位帮着养小孩,算是有个保障。”
“是啊!单位不错了,阿炳至少能放心了,回吧!这雪冷死了,邻居一场,落葬的时候来烧点雪箔表表心意好来。”
梁慧兰拍拍卢秀贞的胳膊,一脸惜地默默回到家中,这才叫世事无常,还有什么比亲人好好地在身边更值得珍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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