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出了秦泊南的书房,鼻端犹残留着刚刚四姨娘手里端着的汤羹的味道,她站在屋外向棉帘低垂的室内看了看,隐隐似还能听到四姨娘的说话声,像黄鹂鸟一样柔婉动听。
她重新转过头,对着青砖地面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有几点冰凉自天空中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鼻尖上,湿漉漉地沁凉着,她眨眨眼睛,仰起头向上望去,原来阴霾的天空竟然降下一场薄雪。
她负起手,在青砖上磨了磨脚尖,闷闷沉沉地向院外走去,刚过了内仪门,却看见秦逸正站在向南大厅的小院里盯着鱼缸里的金鲫鱼发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走过去,站在他身旁轻唤了声:
“逸少爷。”
秦逸微怔,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作声,继续盯着鱼缸里的观赏鱼。
阿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负着手立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起怔怔地望着缸里的金鲫鱼。二人沉默了良久,秦逸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受不了地问:
“你怎么呆呆的?”
阿依眼望着他:“逸少爷你也呆呆的。”
秦逸看了她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我要出去几天,这几天就不回来了,你跟父亲说一声。”
“逸少爷,难道你要离家出走?”阿依心里一惊,慌忙扯着脖子问。
秦逸脚下一顿,回过身来,跳跃着青筋咬着牙道:“你当我今年几岁啊?!”
阿依懦懦地扁了扁嘴,犹豫了一下,说:“逸少爷,先生也是为了你和秦家好……”
秦逸一眼瞪过来,阿依立刻脖子一缩,将剩下的话全咽了回去。秦逸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她想了想,连忙在后面又问:
“逸少爷,你最近身子怎么样,那药有效吗?”
“啰嗦。”秦逸也不回答。头也不回地撂下懒洋洋的两个字,扬长而去。
阿依还是不放心,又是一阵慌张地嘱咐:
“逸少爷,你要出门也把药带着,别断了,还有你别离了帝都要早些回来!”
“你是老妈子啊!”秦逸不耐烦地呵斥一句,跨过穿堂,走了。
阿依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呆了一呆,消沉地低下头。长长地出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股初闻淡雅,但是仔细闻仔细闻却又会觉得异常浓郁清甜,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漩涡似能将人牢牢地吸附进去的熏香味传入鼻腔,她心脏一颤。慌忙回过身,四姨娘竟悄无声息地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一张美丽的脸,面色平和得却有些古怪。
“四姨娘好。”阿依垂着头屈了屈膝。
若是要从此地向四姨娘所居住的内院去,只需向西边穿过一个拱门再走过东西夹道便是了,然而四姨娘却没有往那边去,而是默不作声地走到阿依面前。她个头高挑。身材纤秾合度,站在阿依面前,明明什么也没做,然而自那优雅的身姿上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了一股无形的凌厉之气,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将阿依往地底下敲打似的。她那一双乌黑水润的双眸虽平和,但是被盯着的人却觉得好似有两把尖锐的冰刀自上而下狠狠地刺来,让人如沐针雨,浑身不自在,只能把头压得更低。
四姨娘面无表情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紧接着猛然伸出手,算不上粗暴但却也不温柔地捏起阿依的下巴,将阿依瘦窄的小脸向上抬,落入她如点了墨般的杏眼里。
两双形状极为肖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对视着,一股本能的排斥感极为强烈地油然而生,阿依的心里很不愿意,却不敢有逾矩的举动,毕竟她是姨娘,而她在这府里只是一个丫头。
四姨娘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勾起,笑得鄙夷:
“你的确比起我从前来有几分相似,可是还差得远呢。”以手中的香帕缓缓擦拭手指,她眼神轻蔑。
阿依的心重重一沉,就好像是胸腔内的一口钟被敲响,回荡着刺耳的嗡鸣声。她低垂着头,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滋味让她周身上下的每一颗细胞都在同一时间剧烈地缩紧,让她的脏腑感觉到了一丝刺心的寒意。
“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呢?”温润清澈的嗓音自西边传来,寇书娴身穿一件青色毛绒呢对襟褂子,扶着丫头的手站在月亮拱门前含笑望着二人,身后一个小丫头正在帮她撑伞挡雪。
四姨娘看了她一眼,眼里划过一抹阴霾,但很快便一闪即逝,捻着帕子不紧不慢动作并不规范但是却柔媚横生地屈了屈膝,漫不经心道:
“请太太安。”
“眼看着这雪就要下大了,妹妹身子不好,不在屋子里好好呆着,若是回头又病了三请四请地请伯爷去看妹妹,这大节下的,伯爷也是很忙的。”寇书娴望着她鬓畔别了一朵赤红的纸绢山茶,似笑非笑地道。
四姨娘的眼里闪过一抹阴厉,绷紧唇角看了她一会儿,却淡淡一笑:
“劳烦太太担心了,有伯爷每日开的药,婢妾的身子已经硬朗许多,婢妾虽然知道伯爷爱惜婢妾,但也断不会不知事拿一些琐碎事惹伯爷心烦。婢妾刚刚从伯爷那里出来,听说大姑娘要开始准备议亲了,大姑娘也到了要出阁的年纪,婢妾就先恭喜太太了,只是伯爷有百仁堂的事要忙,还要抽空管顾这偌大的济世伯府,现在连女儿的亲事都要处理,这若是传扬出去,外人还道咱们府里连个太太也没有呢。”
寇书娴不以为意,含笑说:
“无忧是伯爷最疼爱的女儿,无忧的亲事伯爷要亲自来把关这也是伯爷要求的,我虽劝过,无奈伯爷太爱惜无忧,连我这个做娘的也信不过,我劝不住只得罢了。倒是妹妹你,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到前院来,虽然咱们府里也没外人。但该遵守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因为天气凉了,婢妾担心伯爷太过操劳身子疲累,特地炖了汤给伯爷送来。”
“炖汤的事自然有我和厨房顾着,妹妹只要管好自己照顾好宣儿就行。这些琐事就不劳烦妹妹费心了。”
“婢妾认识伯爷时,太太你全家都还没进京呢,伯爷的口味婢妾最晓得。”四姨娘带着一丝炫耀,冷笑道。
“二十几年前的事早就过去了,之后变成怎样妹妹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作为妾室总是沉浸在过去,我这个太太会很难做。”寇书娴半点也不留情面地微笑道。
四姨娘的脸刷地白了,手里的帕子捏得紧紧的,浑身上下散发着肉眼可见的薄怒。她直直地望着寇书娴,僵硬地微笑着。寇书娴却仿佛没看见她那样的表情。淡淡地吩咐身后的丫鬟:
“把这伞拿给四姨娘,四姨娘要回去还得走一段路呢。”
小丫头应了一句是,收起伞走过来递给四姨娘。四姨娘的丫头接了,四姨娘重新看了寇书娴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屈了屈膝,越过她走了。
寇书娴也不在意,含笑走到傻站在原地的阿依面前,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依屈了屈膝,回答:“我正要去看大姑娘。”
寇书娴笑笑:“你去吧,今儿庄子上刚好送来了新鲜鹿肉,我让人给你们送过去。你晚上就留在绛雪阁跟她一起吃吧。”
阿依点头应下,见她没有其他事,便垂着头去了。
寇书娴望着她很快便穿过拱门到内院去了,抿了抿唇,回过头望向远处阴沉沉的天,眸色阴郁下来。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丫鬟的手向上房走去。
“姨娘。”院落西北角的暗门前,身穿灰鼠皮大毛雪褂的春姨娘轻轻唤了声。
月姨娘身穿一件丁香色狐皮袄子,站在门槛之上。一手扶在冰冷的门框上,捏着帕子的手雪白已经微微鼓起了青筋,她眼望着寇书娴和四姨娘刚刚站过的方向,良久,仰起脖子愤愤地嗤笑一声,红着眼圈恨恨地冷笑道:
“两个别人不要的剩货也有脸在这里争爷,都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作践爷的好心!还有那一个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崽子,没的叫人恶心!一群心怀鬼胎的东西,就凭那些脏透了的也配得起爷,若是我是她们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姨娘!”春姨娘连忙唤了一声,生怕她的话被人听见。
月姨娘的眼眶却越发红,仰着脖子望着灰蒙蒙的天,良久,轻轻地道了声:
“一眨眼连大姑娘都要议亲了,若是我也能为爷生下个一男半女就好了,哪怕爷不会高兴,只要看着他像对大姑娘和二姑娘那样我也是欢喜的……若是我也能就好了……”
春姨娘望着她,眼里漾过一丝怜悯,亦抬头望了望这阴霾的天空,在心里冰凉地叹了口气。
阿依晚饭时留在绛雪阁里,和秦无忧一起吃了鹿肉,秦无忧已经知道父母在给她议亲了,对此却什么也没有说。阿依一时搞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也许公孙霖上次是白烧伤了,秦无忧只是愧疚了一下,然后再道个歉送个谢礼,之后就全完了?
当然这些阿依也不好问出口,从绛雪阁出来已经到了要睡觉的时间,晚上的风雪比早先更大,阿依提着灯笼抄近路,却在走到风口时,一股强劲的风夹雪迎面扑来,不仅吹掉了她的灯笼,还迷了她的眼,待她揉着眼睛捡起熄灭的灯笼时,斜对面的长巷,她模糊看见竟有两道身影越了过去,居然是三老爷和四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