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一战,官军水师大获全胜。马欢指挥船队将九曲坞的残余主力尽数全歼,君山总舵也连根拔起。清理战场过后,只不见了大当家段江南及少数头领,马欢亦自深以为憾。但此役下来他已将横行江南十余年的水上贼匪打得灰飞烟灭,如此战果,足以一血日前兵败之耻,足以给朝廷一个完美交代。
捷报传至京师后,成祖皇帝龙颜大悦,通令嘉奖三军。汉王朱高煦凭此战功,威望更胜以往,马欢日前兵败之罪亦被赦免,众将士在君山大肆庆功。
九曲坞君山总舵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此次能一战定乾坤,马欢功不可没。大宴期间汉王高度评价了马欢的战术能力,众将更是频频敬酒。马欢却还在为没能截下段江南闷闷不乐,他深知此人功力高深,在江南树大根深,此次让他跑了,日后定是一大隐患,是以一直追悔不已。
众将士却是开怀大饮,热闹无比。秦航不擅饮酒,在席间没待片刻,便即走下山来。
君山小岛**湖中,四面环水。岛上山峰齐聚,连绵不绝。若不是贼匪以此为巢,此处倒真是个修身养性的福地。秦航此刻漫步湖边,独自欣赏着这洞府之庭的无限美景。江南山水之美,甲于天下。在这洞庭湖畔,更是淋漓尽显。大战过后,便是平静。
秦航却没有丝毫胜利过后的喜悦感,这一战,不知有多少儿郎葬身在这湖中!不知又有多少家庭闻讯哀嚎!在这太平盛世,他们本可以安居乐业,共享天伦,可如今却成为了水中冤魂!这到底是谁的错?是老天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芸芸众生的性命在老天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世人皆欲与天比高,可最后都为天地所不容!
其实世人完全可以像那湖水一样。平静的在洞庭流淌,便是绝佳风景。可若偏偏想要掀起波澜,只能落得个尸魂蔽湖,血流成河的炼狱之场。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为何众多世人却偏偏看不通透呢?秦航看着湖中残留的血红,心中默默地为这些儿郎祈祷,但愿这清澈的湖水,能够洗涤这些屈死的冤魂!
他缓缓走到湖畔西首,蹲下了身子,想要舀两把湖水洗洗脸面。双手刚一伸出。便觉的双臂隐隐酸痛,他心下一惊,已想到了缘由。暗道:我只跟他拼了几手,却还有这么大的后劲儿,此人内力当真厉害!怕是除了贼首段江南,九曲坞也没其他人有如此功力了!
想到自己能和这位名震江湖的水上枭雄对上数招,心中却也隐隐有些自豪。他微微舒展臂膀,左右摆动,以缓解酸痛。忽听得湖中有军士拦路的声音。他抬头一望。见湖中有一艘船队的巡逻船拦住了一艘小船,军士正在发问。
两船离岸只有十余丈远的距离,他隐约听到有女子的娇喝声,便施展轻功。前去看个明白。他脚尖只在湖中轻轻一点,便即跳上了己方的巡逻船。船上的巡逻军士认得他是马欢身旁的水手,便和他说了缘由。
秦航看了一眼身旁小船上的那个女子,顿时神色一惊。叫道:“是你?”
原来他认出了这个姑娘正是在京城和司马尚游大打出手的人。茯蕶也已认出了他,知道秦航和司马尚游是一伙的,而司马尚游口中的几个兄弟估计也有他一份。
当下神情大喜。道:“我记得你和司马大哥是一起的。”
秦航笑道:“姑娘记性倒好,不知道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茯蕶指了指船舱中的司马尚游,道:“是司马大哥让我带他来找什么船队的,谢天谢地,我总算是找到你们了!”
秦航看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见船舱中躺着的是司马尚游,当下喜出望外,立即跳上了茯蕶的小船,径直走到船舱,见司马尚游兀自不醒,似乎是受了伤,忙问道:“姑娘,他怎么了?”言语中很是急切。
茯蕶道:“他数日前受了重伤,前日才得人相救,眼下还要数个时辰才能醒。”
秦航听闻司马尚游受伤,心中一酸,道:“姑娘可知是谁伤的他?”
茯蕶神色凄然,道:“我也不知,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他了。司马大哥重伤之时,要我带他来找你们,他怕自己撑不下去,说最想见的便是你们。我便带他过来了,还好你们当真在此,否则倒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秦航心中一动,听出来司马尚游此前伤情定是严重的很,想要过来见最后一面。当下忍不住热泪纵横,道:“那后来他的伤是如何得救的?”
茯蕶道:“我们在澧水的时候遇到一位奇人,那位前辈运功为他疗伤,将他体内积毒逼了出来。而后我便找到了这,那位前辈在救完司马大哥之后便走了。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看到你们的旗帜上写了马字,知道是他要找的马欢什么船队,便想要靠岸,他们就拦下了。”
秦航听司马尚游的呼吸均匀,脸上红润,知道他伤势已是无恙。他见茯蕶之前对司马尚游还恨不得杀之后快,而现在瞧这形势这位姑娘对司马尚游好像很是关心,一口一个司马大哥的,叫得好不娴熟!莫不是他们已经?
秦航不好意思当面胡乱猜测,心中却是暗呼:完了完了,敌我关系在发生不断的变化,这‘敌情’看来是错综复杂啊。
茯蕶见秦航看看司马尚游,又看着自己,眼神中带有一丝疑惑,甚至还有一丝狡黠,她脸上没来由的一红,当下便不做声。
秦航虽不知他二人怎么会碰到一起,但可以肯定的是二人绝对另有一番‘奇遇’,只是在这当口,他也不好怎么细问,便道:“我们一直在找尚游,此刻他既已回来,还是先带他到船队好好休息,待他醒来后再问他的伤由吧。”
茯蕶点了点头。便帮着秦航将将司马尚游扶到巡逻船上,而后二人一起又将他挪到帅船上的寝房中。期间茯蕶一直不离片刻,关切之情,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秦航暗暗看在眼里,却不点破。他想等司马尚游醒来后再‘逼问’详情。
邓孝明和郭承昂在九曲坞寨中喝得大醉,此刻酒席已散,二人便颤颤咧咧往帅船上走来。二人相互搀扶,东倒西歪的走上了船。
忽觉眼前一亮,邓孝明见到船中一个红衫女子正自站立在寝房之外。那个身材,那份婀娜。那个倩影,早已深深印在心中,时刻不能相忘。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提起右手,将迷糊的眼睛使劲的揉搓了两下,定睛再看,见倩影依稀,秀发依旧,不是那个每日想念的小仙女是谁?
他大喜过望。一把推开了身旁的郭承昂,“去去去!边儿待去!”言罢又歪斜着向那身影走去。
茯蕶听到身后响声,回头一望,认出了邓孝明。那日在京城。这小子倒是一直纠缠自己。
邓孝明见茯蕶回过头来,登时心都化了,脸上喜笑不已,道:“呵呵。小仙女,咱们又见面了。咱,可又。可又见面了。”此时他酒意极大,头脑兀自浑浑噩噩。
茯蕶见他向自己靠来,俏脸一怒,斜身避了开去。
邓孝明身子歪着倒向一边,口中碎念道:“小仙女,我想你,想你,想得好苦啊,你,你怎么不,不理我?”
茯蕶见他口中杂言不清,怒道:“你口中不干不净瞎说什么呢?”
邓孝明挣扎着爬起,眼神直盯着茯蕶,道:“小仙女,你,你是来看我的么?”说罢,又向她靠了过去。
茯蕶当先飞起一脚,已将邓孝明踢出了两三丈远,盛怒道:“你再这么无礼,姑娘就废了你!”
此时秦航刚从舱外打好热水过来,见邓孝明瘫倒在地,又看到茯蕶怒气冲冲的站在一旁,顿时大吃一惊,问道:“你把他怎么了?”说罢将水盆放在地板,转身去扶邓孝明。
茯蕶翘嘴一扬,道:“这小子耍酒疯,想占姑娘便宜来着,姑娘自然要让他长点记性!”
秦航深知邓孝明一直以来苦恋茯蕶,此刻见他醉醺醺的躺地,心中也是猜了个**不离十,便道:“这家伙酒喝多了,无礼之处还望姑娘恕罪,回去在下自会修理他!”
茯蕶怒容渐消,道:“姑娘不会和他一般计较,叫他日后小心些。”说罢,径自走了过来,拿起地板上的水盘,端进了寝房中。
秦航转过头来,看了看怀中的邓孝明,轻轻摇头暗暗叹息,便将他扶进另一房中。
到得日入时分,已是酉时初刻。司马尚游终于“恩宁”一声,醒了过来。映在眼前的仍是那张熟悉的脸庞,清秀迤逦中又带有些妩媚娇鲜。他记得自己数次吐血时见到的也是这张面庞,原来,她一直便陪在自己身边么?
茯蕶见他醒了,脸上终于开怀,神色露颜,目光中却隐隐有些晶莹泛光,喜道:“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过来了!”言语呜咽,似是要喜极而泣。
司马尚游见她真情流露,心中亦是一阵感触,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布置,竟是那么的熟悉,曾几何时,自己每天醒来看到的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他神色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欣喜,道:“我这是在帅船上么?难道我真的又回到了帅船上?”
茯蕶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是马欢将军的帅船。”
司马尚游闻言大喜,道:“那他们呢,我的那些兄弟们呢?他们还好么?”言语间竟是焦急万分,生怕他们会出事一般。
茯蕶樱唇一撇,微微嗔道:“我在你身边老半天了,你都不问,开口便是你的那些兄弟,你真当我是透明的么?”
司马尚游脸色一转,心中觉得不好意思,呐呐道:“对不起,谢谢你救我性命,又带我回到了船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日后尚游做牛做马也要”
“能不能不要这么俗?牛马有那么好做么?我救你难道就是为了要你做牛马么?”不等司马尚游说出下言,茯蕶便即打断道。
司马尚游无言,只得尽力回想。他记得自己中了劫言的黑心掌。可适才稍稍运力,内息已是畅通无碍,伤势自然已是好了。可是自己明明将师父的情报送给了马欢将军,为何自己此刻却又躺在了帅船上?那么马欢将军的船队自是无碍了,想到此处他心中稍微好过了一点,所幸没能铸成大错,船队应是无虞。可船队无碍,那么师父呢?难道师父出事了?
一念及此,他立即问道:“我们现下是在何处?”
茯蕶道:“在洞庭湖啊。”
司马尚游心知事情有变,忙又问道:“那九曲坞呢?”
茯蕶神色一沉。轻声说道:“我适才听你们船上的军士讲,九曲坞已被你们的马欢将军灭了。”
司马尚游脑袋“嗡嗡”一声,半刻不能做声。茯蕶知道他是九曲坞大当家的弟子,可现在他明明又是马欢船队的人,心中便隐隐猜到了一些。
她见司马尚游脸色呆滞,忙又补了一句,道:“九曲坞虽然被灭了,可我听他们说好像没有发现大当家的,还有人说见到大当家从湖中逃了出去。”
司马尚游闻言一怔。他自然知道师父的本事,既然没有被发现,那十有**是逃了出去。可是这九曲坞是师父自己一生的心血,此刻便就这么没了。那师父日后该怎么?
想到这,他已经不敢往下想了,他无法想像这么大的基业被毁对他师父该是个什么样的打击。他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按照道理。他送给了马欢将军诱饵情报,应该是师父占了上风,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九曲坞被毁了呢?
他心知这些问题只有问船队的人才能找到答案。便道:“我那些船上的兄弟呢?他们没在么?”
茯蕶道:“有一个叫秦航的刚刚来看过你,现在他们好像是去修理受创的战船了,我还听说船队好像马上就要离开了。”
司马尚游立即从船上跳起,道:“我要出去看看情况。”
茯蕶急道:“你才伤愈,不要乱动了,还是先休养一会儿。”
司马尚游穿好外衫,顾不上茯蕶口中交待的休养,便即出门,茯蕶随即也一起跟了出去。
司马尚游走出船舱,来到甲板,见三军已经集结完毕,全部登上了船,只留下一艘战船还在抢修,秦航这些水手自是在这些抢修人员当中。却见马欢站在船楼指挥调度,他也看到司马尚游走出了舱,便即让他上来。
司马尚游走上船楼,向马欢将军问了好,便即询问战况。马欢将此战简略的说了一下,司马尚游听得惊奇怔怔无语。
忽然他双腿一跪,道:“将军,尚游死罪。尚游自奉将军探敌之令后,轻装简从一路往洞庭湖寻来。在三江口发现了数十艘贼船后,便即传书。可不料竟差点害得水师全军覆没,万幸我水师船队皇恩相佑,化险为夷,否则尚游便是千古罪人!此次情报有误,尚游甘愿领罪!”
马欢叹了一口气,道:“贼子早就打好算盘在三江口以数十艘战船相诱,便是你不传信过来,他们总归会有方法让我得知,说到底这也怪你不得,只怪贼子狡诈多端。好在多行不义必自毙,贼匪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若不是贼匪那数十艘战船做了无用诱饵,他们全部战船齐集拼死一战,我们说不定会受更多损失。此刻战事已毕,我军大捷,这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司马尚游见马欢将军原谅了自己,心中又是一酸,他本不想再欺骗他们,可是他实在没有勇气在这当口说出自己故意传信的意图。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将实情说出,马欢会寒心,船上的众位兄弟会寒心,一人会一口唾沫将他淹死。
他只能默默地将实情埋在心里,错误既已铸成,再追究亦是不能改变事实,只能日后再图回补。
马欢又问了他受伤的详情,司马尚游说是被九曲坞劫言道人所伤。这次他是以在打探敌情时被对方发现随即相争为受伤的借口,马欢自是深信不疑。马欢也曾怀疑过船队众人,可是司马尚游来历清楚,又是自己心月复,在西洋时表现更是出色,他是如何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的。
马欢见他伤势已好,便道:“待那艘战船一修复,咱们就该回航了。此次任务已经完成,你们也该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司马尚游点了点头,他也是很想念丁村的养父养母。未几,秦航邓孝明他们一行水手已从那战船上撤了下来,显是已将船只修好。
几人跳上帅船,见司马尚游生龙活虎的站在马欢身旁,尽皆跑过来,相拥相呼。秦航更是一拳打向司马尚游胸膛,笑道:“好小子,可让大家伙担心死你了!”
司马尚游也自笑道:“还好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再见到你们,当真是恍若隔世啊!”
“哈哈哈哈!你小子命大,看来日后这种差使要多派你几次!”
“哈哈哈哈!”
马欢看着他们这伙年轻人兴奋的样子,心中也是暗暗欢喜。
却见船下甲板上的一个倩影,看着船楼上众人欢呼雀跃模样,神情落寞,黯然轻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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