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天黑,司马尚游乔装了一番后,便即出门。
临别前,茯蕶那深切的眼神仍在眼前,她千叮万嘱,一定要他平安归来。他点头答应,他也不想留下她一个人,只是,他必须要茯蕶留下,他不想她跟着自己一起赴险。她的师父已去,若她再出现什么意外,那么他将终生遗憾。
虽是夜晚,但金陵城仍是繁华,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古老的都城景象在这一刻被刻画地淋漓尽致。司马尚游在街上孤身游走,眼神时不时地注视着来往的江湖汉子,希望在人群中找到一些熟悉的身影。
只是人群众多,他这么找寻,便是找个三天三夜也找不出想要找的人。他忽然想到了在洞庭湖之时,师父段江南曾告诉过他九曲坞特殊的联络方式。而后,他走过大街,来到了秦淮河畔。
秦淮河上依旧花舟满目,莺歌燕舞;酒家林立,浓酒笙歌。似乎几日前江湖人士的作乱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一举世闻名的烟花之地,反而在大乱过后,乌衣巷,朱雀桥更是人迹涌至,浑胜以往。
司马尚游来到乌衣巷旁,仔细地瞧着巷中的座座屋房。他一家一家地寻去,巷中房屋皆是大门紧闭,一阵安宁。与巷外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相比,这里更多的却是一片宁静。而后,他在一家古老的宅府外驻足,凝神端视着宅地之上的三个大字。
“俏江南”!
他缓缓地念出了这三个大字,似乎陷入了沉思。
当日在洞庭湖之时,段江南曾言道,九曲坞在金陵城秦淮河畔有秘密住所,住所的名称中便有他本人的名号。此刻,宅府之上的“俏江南”三字中的江南二字,正是他师父段江南的名号。他不由得仔细地查看着这座宅地,宅府坐北朝南。屋宇森森,黑墙灰瓦,占地颇广。
他稍稍思虑半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慢慢地向着大门走了过去。
他拉起大门之上的铜环,轻轻地敲了一下。“咚咚”一声轻响,向着府内传了进去。声音虽轻,却铿然有声,纯正无比。府内没有任何动静,仍旧是死一般地沉寂。
他再次敲响了一下。“咚咚”声音再次响起,余音不绝。府内仍是没有动静,黑暗的夜色里,这声音是显得如此清脆,如此幽幽。
他第三次敲响了大门,这一次的声音比之前两次要大得多,而且音律绵绵,长久不绝。而这房屋中似乎是空无人烟一般,一点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依照常理。三次敲响了大门,屋中若是有人的话,不能听不到敲门声音。遮莫这屋中,真的是空无一人?
他放下了右手边的铜环。转而伸出左手,迅速拉起左边的铜环,急速敲了两下。
“叮叮叮叮!”
一连窜急促的声音随即响起,这一下左边铜环的声音比之右边的“咚咚”声音竟是相差极大。江湖经验丰富的人立马以判断出这铜环是有意为之的。右边的是实铜,而左边的却是空心铜。
司马尚游听到左边的“叮叮”声音响起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他九曲坞中独门联络方式三长两短。为了防止外人随意敲门。屋中人会根据敲门声音的不同来判断外来人是否是自己人。
果不其然,三长两短过后,屋内传来了一声轻声低问:“谁啊?”
司马尚游顺势答道:“过路人行至半路,特来讨口水喝。”
屋中那个声音道:“江南到处是水,朋友想喝还是去往别处吧,我家的水有点甜。”
司马尚游道:“别处虽有水,江南却唯一。我不仅要喝甜的,还要最甜的。”
屋中那人“咦”了一声,而后,“咯吱”声起,大门终于缓缓而开。
司马尚游一见开门之人,登时面带喜色,因为此人他曾经见过,正是在长江之上和他一起展示过身手,又在洞庭湖有过一面之缘的何振。既然何振在此,那么此处定是九曲坞的藏身之处了,想必自己的恩师段江南定在此间。
何振开门过后,瞧见敲门的人正是大当家的亲传弟子司马尚游,当下不敢耽搁,说道:“公子既想喝甜水,那么就请进吧。”言罢眼神又在四周查看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无人跟踪后,这才掩门。
司马尚游进门后,立即问道:“何先生,师父在此间?”
何振道:“少当家请,大当家的正在内堂。”在洞庭湖之时,他并不知道司马尚游的身份,后来是段江南亲自交待的。
司马尚游闻言后大喜,立即向着内堂而去。
内堂之中,十余人正自围在一起,似乎在商议着什么,而当中坐着的,正是段江南。司马尚游奔入内堂后,第一眼便瞧见了他,当下过去行礼。
段江南亦是没有想到他会在此地出现,短暂的错愕之下,便即转为欣喜,道:“尚游?你怎么会来此?”
司马尚游正欲畅言,忽然他警觉地环视了一眼四周众人,段江南知他心意,便道:“你们都回房吧。”
众人当即告退,堂上便只剩下段江南和司马尚游师徒二人。
司马尚游道:“师父,弟子的身份在船队已被暴露,不能再呆在船队了,是以转而下了江南。刚到金陵就听到了你们前些日子大闹金陵的事情,弟子心中牵挂师父安危,便寻到了此地,所幸师父无恙,弟子总算是放下了心。”
段江南闻言爱徒身份已破,登时微觉惊奇,待听到他又如此心系自己安危,心中亦是着实感动,便道:“你有心就好,为师前些日子是带着江南武林人士趁乱冲击过金陵城,无奈朝廷贼子甚是狡猾,我们吃了点亏,好在精华尚在,不至于全军覆没。”言罢怅叹了一声,似是在为没能攻下金陵城深以为憾。
司马尚游道:“弟子知道师父近来一直与官军作对。也知道朝廷对付江湖势力不遗余力,师父,您一定要千万小心。”
段江南呵呵一笑,道:“为师毕生都在与朱棣作对,他恨我入骨,大力围剿亦是在情理之中。吃上了江湖这碗饭,便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随时都有丧命的能,小不小心的倒是无所谓了。”
司马尚游默然不语,他自然知道师父此言句句是实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谁都避不了的。
段江南适才听他言道已破了身份,便问道:“咦,你的身份是如何被现的?”
司马尚游回道:“弟子之前曾以混入法论教模清邪教情况为由离开船队上了泰山,在泰山竹林寺和洪教主有过短暂的会面,被船队的副使王景弘现,他是东厂的四大金刚之首。参与了围剿洪教主之役,弟子彼时正和洪教主在一起,这才暴露了身份。”言罢心神一怔,他想到了洪治的枭雄末路。想到了那个为他伤心不已的弟子茯蕶。
洪治在竹林寺被朝廷击毙的事段江南自是已经知晓,但他想不到自己的弟子当时亦在现场,在朝廷如此众多高手围剿之下,连洪治都不能幸免。这个武功比之洪治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弟子又是如何逃月兑的呢?他自从杀了司马尚游的父母之后,不知为何,总是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是以此番听到司马尚游能够逃出朝廷围捕,他心中不由得顿生警惕,遮莫这位弟子已暗中靠向了朝廷,来此地赚他?
他心中想到此处,便即问道:“你身份既已暴露,那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司马尚游道:“弟子不是逃出来的,而是王副使放弟子一条生路,只是将弟子逐出船队,并没有杀弟子。”
段江南闻言后默然不语,似乎在考虑他的话不信。依照他的所闻,四大金刚之首的王景弘的为人作风他自是一清二楚,此人愚忠朱棣已到了盲目地步,怎么能在知道司马尚游的反贼身份后放他一马?难道王景弘实施了反间计,收服了他这个弟子,让他来赚我?他本是城府极深的人物,此刻再一联想,越来越想不通王景弘此举之意。很有能王景弘将司马尚游当成了蒋干,故意放他,实则暗地里派人追踪,待司马尚游和自己会合后,便即调动人马将其一网打尽,这种事想必王景弘也是做得出的。他内心虽然转过了千万想法,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当下只得道:“如此也好,你逃月兑狼穴,回归自由身,也算是福气了。”
司马尚游默默点头,他也早就厌倦了卧底生涯。之前他一直都是夹在师徒情和兄弟情之间,左右为难,此刻回归自由,确实也是不错的结局。而后,他的心绪重新抽回,问道:“师父,那您接下来打算如何?北方邪教已被剿灭,九曲坞也已消散,现下朝廷再无他顾,弟子估模着他们会加大力度,尽力搜寻您的下落。您要早作准备啊!”
段江南微微一笑,他续道:“中原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前些日子为师袭扰金陵,已让朱高煦那小子产生了防备,这几日来,他们派人在城中大肆搜索本座的下落,若不是为师之前在金陵早就谋好了乌衣巷俏江南这座府邸,此刻还真是没有歇脚之处。为师已经打算好了,准备这几日出海,东海南海还有一些势力是和朱棣不共戴天的,为师准备和他们会合,继续在海上和朱棣打游击,定要将东南海沿岸搅得他鸡犬不宁,让朱棣不得安宁。”
司马尚游闻言后大惊失色,他知道师父在为那位神秘的主上效力,而那位神秘的主上正是惠儿的父亲,此刻中原无容身之地,师父转向海上自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向来恨极了那些海上作乱的盗匪,在下西洋的时候,他没少和他们打交道,在钓鱼屿的时候,还和那位陈祖德暗中结下了梁子。在他看来,陈祖德一伙干得都是卑鄙勾当,师父搭上了他们这条贼船,恐怕这一生都要与盗匪为伍了。他当即劝道:“师父,您要是出海,不久变成了海盗么?这,”
“怎么?有话你就直说。不必吞吞吐吐。”段江南道。
“弟子觉得现下天下太平,四海升平。其实这样挺好的啊,为何一定要推翻朝廷?到头来,受苦的不还是我们的亲人百姓么?”司马尚游面对忧色劝道。
其实这句话藏在他心里好久了,他一直没敢说。从小到大,他对师父的话从未违拗过。自从他下了西洋之后,他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个国家强盛的重要性。只有国富民强,番邦才会尊敬中华,才会尊敬所有的华夏子弟。是,一旦朝廷被推翻。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百姓。而那些远在异域之外的番邦众国,也会看笑话,日后更不会尊敬天朝,说不定还会趁机浑水模鱼,四处搅和,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够了!”段江南一声断喝。他脸色怒气陡现,似乎司马尚游的话触动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直盯着司马尚游,面色严峻。厉声说道:“你忘了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了么?他们一生老老实实,最后仍是难逃朝廷污吏毒手。这么**的政权,不推翻它,不知还有多少类似于你父母这样的老实百姓受苦。为师所谋大业。乃是替天行道,推翻朱棣这个乱臣贼子,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你现在说四海升平,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父母?你要是还有一丝孝顺之心。就不要忘了这个大仇。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呐!”
司马尚游闻言后心神失控,那藏在内心深处久违的怒火不知何时竟又重新点燃。是啊。他的父母正是死在朝廷污吏之手,这个大仇,他一直都深深地埋在心里。之前他一直在为茯蕶的事分心,竟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大仇未报。此刻段江南再次言及他的父母,他那久已沉寂的心再次爆,似乎师父的话所言不错,有这等贪官污吏在世,这天下如何叫做四海升平?他攥紧了拳头,眼神中闪现过丝丝怒火。
段江南见已成功地激了他,当下脸上神色便即逐渐转为温和,语重心长道:“你觉得为师与那海盗为伍,行事不够光明正大。为师正要告诉你,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没有今日的忍辱负重,何日他日的替天行道?漂泊东海只是权益之计,为师相信,总有一天,咱们会打回来的。到那时候,这朗朗乾坤,这太平天下,方能真正的太平。你懂么?”
司马尚游缓缓点了点头,虽然他觉得师父此言有点强词夺理,甚至有点为自己脸上贴金,但一想到父母大仇,他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想法,而是彻彻底底地对这个朝廷失去了希望。他轻声道:“师父教诲的是,父母大仇不共戴天。弟子定将牢记在心,师父您去哪,弟子便追随左右,甘效犬马。”
段江南瞧着这个最出色的弟子,眼神中充满了爱怜之意,而后他又低声道:“你不必有任何心理包袱。咱们行事,只要无愧于天地,怎么做都行。为师已经准备好,明日便即乘船出城,直下长江,前往东海。为师已经打听到东海之中有一岛屿,上面藏有宝藏和兵器,乃是举事之所必用,本座对这份宝藏志在必得,只要将它挖出来,便有足够的财力召集人马,重复山河。你就跟着为师一起去吧,为师希望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司马尚游微微一惊,却没想到师父要去东海不仅仅是为了和陈祖德他们会合,原来还冒出来了一座宝藏。他虽然觉得此事蹊跷,却也没想太多,当下便答应道:“弟子这就回去打点,此刻弟子南下金陵,茯蕶也在一旁跟着,弟子这就过去将她一起接来。”
段江南呵呵一笑,道:“呵呵呵呵,想不到你和洪治老儿那女徒弟还真是有缘,看来你们是打算在一起了。好吧,要接就快点,动作要快。宝藏的消息保不准会传入朝廷密探耳中,咱们一定要抢在他们前面将宝藏取出!”
“好,那弟子先行回去,明日咱们在哪会合呢?还是在这座府邸么?”
“不,明日你直接到秦淮河上,咱们乘船出城。”
“嗯。”言罢,司马尚游当即退出,自是回去客栈了。
段江南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黯然不语。若不是他太了解这个弟子的性情,又怎会杀害他的父母?他负手而立,自言自语道:“尚游,别怪为师心狠,为师这么做,也是希望你成器啊!你的性子太过温和,我若不如此行事,将来吃亏的反而会是你了,希望你能够明白师父这一番苦心!”
空荡的内堂之中,只剩下段江南的叹息兀自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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