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追寻着这样的痕迹往前走去,终于在一片茂密植物的簇拥中看见了那位濒死的半精灵。
那是一位男性的半精灵,确实如哈蒙德所说有着一副极为接近精灵的美丽外貌。他半依靠着一颗矮树粗壮的树枝躺在一块大石头上,修长手脚摊开垂下,长长的金发被周围的植物枝桠钩挂着,显得极为狼狈。然而比这更让他显得落魄的,是那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衣衫上斑驳淋漓的鲜血,层层叠叠,新旧相交。
他的整个身体都散发着微光,发觉有人闯入那光芒组成的法阵,他虚弱的抬起头看过来,然后那精美眉目微微讶然。
“请勿惊慌,吾非汝敌!”柏罗娜及时开口,言语中同时藏下了一个被动型防御魔法,然后在胸前比划了一个不知什么意思的手势,就像是揭下了掩藏本来面目的面具,在那继承了精灵强大魔力的洞察之眼下展示了自己的真实。
“故人之子……”柏罗娜这样称呼并无问题,因她整个‘家族’与整个精灵族都算得上是‘故人’所有的年轻精灵对她而言,都能算是‘故人之子’。
她难以言喻的看着那半精灵苍白的脸色,小心的走近他:“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哀伤的望着那即将消逝的精灵,那精灵无声的笑了笑:“感谢你……但是……已经不需要了……”
他仰头望向星空:“我将回到星辰之上……”
“你是哪一部的精灵?”精灵们惯来是非常宠爱自己的幼崽的,即使是半精灵,或者血统更为稀少,只要是带有一点点精灵的血统,又或者是精灵的朋友,朋友之子,无论哪种他们都会宽容的接纳,带回森林里一如所有小精灵一样抚养长大。
是以即使是看上去只是个人类,从那罗雷蒂姆山脉之后的无尽森林中走出来的孩子,都会像个真正的精灵一样高贵优雅。
看这孩子的举止,定然也是从无尽森林中,由精灵抚养大的孩子。
“我来自……北部森林……自然之心……我叫伊索尔特……”他在说着这话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渐渐接近透明。一片片光粉从他身上飞出来,他的身体渐渐的小消失,他突然抬头对柏罗娜伸出手:“朋友……能将我的遗物带回森林吗?请交给我的族人……”
“请你……帮助我……不要让它遗落在人类手上……”
柏罗娜点头:“我以真名起誓,必定不负所托!”
得到这句承诺如同放下了心愿一般,那半精灵一笑,便倏尔散开了。佩德罗怔怔的看着那惊人的场景——他整个人都溃散为星屑,在空中缓缓上升飞散。
这林间的树木花草,全都为这星屑沾染,一瞬之间开花生叶,疯狂生长,地上朵朵野花不顾时节,不顾夜晚,尽数开放。
这景象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但是动静却一点也不小,一会儿之后那半精灵躺过的石头上就只剩下了一条工艺精美的项链。柏罗娜捡起项链放进怀里,那些冒险者似乎也发觉了不对,顾不得掩藏大喊大叫着往这边跑来,佩德罗紧张的张望着他们来的方向,求助般不停回头看柏罗娜。
“走吧。”柏罗娜说:“我们来晚了。”
她低身抱起佩德罗轻身而起,轻而易举的跳上一根高高的树杈,用披风将佩德罗重新裹起来,就像她们来时一样,毫不费力的就离开了。
回去之后佩德罗就被送回了帐篷,柏罗娜宽慰了她几句便让她快点睡觉,这一觉醒来就已经天光大亮,她掀开帐篷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柏罗娜盘膝坐在水边,长剑横于膝上,神色肃穆而哀伤。
她的皮甲上沾着许多露水,连头发也被露气沾湿,虽然战士的身上看不出一点疲惫,但是她或者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在外一直枯坐到现在。或者就是昨夜根本没睡,在自己睡着以后便出去了。
佩德罗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与这样的她打招呼,柏罗娜却突然回头道:“有人曾对我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就是这样为他们的杀戮找到借口的。事实上,他们想做任何事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
静静的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她,佩德罗曾经在城市生活,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但是那么多的人里面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如同柏罗娜一样的美丽。
不,那并不是指火烧云一样的秀发,不是工笔描摹的五官,不是高挑完美的身量,不是她的自信和威风凛凛。她觉得柏罗娜那么美,正是此刻临水而坐,那眉间的沧桑和薄暮的轻愁。她禀剑为一个逝去之人哀悼,悲而不伤,身姿挺拔,仿佛此生无论遇到多少困难,都用不会为任何事情退让低头。
以这样的姿态坦然伫立世间,是佩德罗多么羡慕而渴望的事。
“黑夜是广袤无疆,晚风是天涯随唱。
静默的星辰哀悼过夕阳,而他回望的方向,仍是远方的远方。
是垂拱的九天之上,是亘古的无边汪洋。
波涛追随他的脚步,寒冷作他衣裳。
他在高山上仰望,那曾是故乡的故乡。
而今他从天而降,在这孤独的世上。
他要跨遍群山,他要访遍松冈。
给这世间的生命以力量,让黑暗的地上也亮起星光。
夜色是无边的漫长,夜枭悲诉凄凉。
只有一尾鱼在他脚边,摆动身躯轻柔歌唱。
欧卡西斯,这就是你的故乡。
欧卡西斯,这就是你要归来的地方。
你且坐下听我歌唱,这黑暗的世界总会天亮。
你且醉梦中听我一唱,这是你的世界要迎来曙光。”
身后蓦然而起,高亢清亮的歌声,是充满了灵气的天籁,刹那之间让人惊艳,让人忘了身处何方。
柏罗娜回头震惊的望着那发出不可思议美妙歌声的娇小身躯,那身躯像是一张埋在海底的海螺琴,一旦奏响就让云风变色,日月退让。
而佩德罗似未曾发觉一般,她轻轻闭着眼睛,熟稔的开口唱出古老的诗句,那是一千多年前的诗人奥斯卡·威尔德的神话长诗《欧卡西斯》中的一段节选。描述了海神,也是鲛人之神的欧卡西斯从天而降来到这荒芜世界的景象,本是鲛人族的神话传说,却被人类赋予了更多丰富的想象。
这其中还有个掌故,鲛人族的海神是没有名字的,而生活在第三纪初期的北方贵族威尔德曾爱上一名叫做‘欧卡西斯’的鲛人,他与那鲛人一起居住在自己领地的一座城堡中,终身未婚无子,鲛人死后他写下这首《海神》,诗中本该没有名字的海神被他称作‘欧卡西斯’,也因此后世人类都用‘欧卡西斯’来代称海神或者鲛人。
佩德罗的声音像是有着无穷的魔力,歌声中的黑晚,寒冷,和海涛仿佛近在身旁。若不是柏罗娜是个厉害的魔法师,也许会真的因这歌声而产生幻觉,这声音就像在人的心底响起,那唱出来的不是诗,是一段久远的记忆。
一小节的歌曲告一段落,佩德
罗张开眼见到柏罗娜炙热的视线,不由得红起脸,两手手指相互绞在一起,不好意思的说:“对……对不起……我看你很难过……我不知道……我我我只会唱歌……”
“谢谢。”柏罗娜打断她的话:“我从未听过更好听的歌声。”
佩德罗脸色更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闷闷的低头不做声。
“你怎么会唱这个?《欧卡西斯》歌唱的是鲛人之神,在1473年,光明教会入主俗世政权以后所有光明神以外的神都被打为‘邪神’所有外族都是‘异族’除了光明神以外的信仰都是‘异端’。我以为就算是波莱菲克帝国的国家藏书馆里也不会再有这类存本了。”柏罗娜问。
佩德罗想了一下回答:“我……我小时候,被一个老头收养,他年轻时是吟游诗人,懂得许多歌曲长诗,他要我唱歌卖钱,因此将他所会的歌曲都尽数教给我……”
柏罗娜了然的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回去收拾东西,经过佩德罗身边的时候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你,这个世界总会天亮。”走出两步,她又回头,再一次道谢:“谢谢你,欧卡西斯。”
而事实上关于《欧卡西斯》还有更多的故事,佩德罗也许不知道,但是柏罗娜当然是知道的。
譬如,那名本应一生生活在海中的鲛人是如何到北方的大陆上去的?譬如普遍寿命长达三百岁的鲛人为何会在威尔德之前死去?佩德罗的眼里只看到那位独自对抗黑暗与寒冷,在孤独的他乡温柔勇敢的神祗,却不知那位神祗名字下埋藏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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