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穿了一件酡红色的半袖,一脸笑意,说道:“大人万福。奴婢怕小丫头说话不清楚,自然要亲自来向大人禀告,且奴婢也要向大人请安的。”
我笑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安好么?”
李氏道:“殿下昨夜听了许久的故事,又问了好些,睡得有些晚,这会儿还没起身。”
我点头道:“殿下抱恙,今日还上学么?”
李氏笑道:“奴婢正是为了这事来回大人的。皇后下旨,今日殿下歇一天,不但不去上学,连请安也不必了。”
我忙问道:“书房那边知道了么?”
李氏道:“夫子早晨进宫,领了午膳便出宫了,这会儿肯定是不知道的,因此还要请姑娘到前面去给皇子告假呢。”
我笑道:“我知道了,等我给皇后请了安,这就去。”
李氏道:“那奴婢告退了。晚间依旧遣芸儿来回话。”说罢躬身退了出去。
梳洗已毕,便由红叶和芳馨陪伴,去守坤宫给皇后请安。由东一街往南向右一转,远远只见一乘明黄色的十六抬轿舆等在守坤宫的门口,几十个宫人打着黑龙旗、直柄金龙伞、凤羽彩翮扇,捧着金瓜、香炉等物静悄悄的跟在后面。我忙缩回道:“这是御驾的仪仗么?”
芳馨道:“正是皇上上朝的御驾呢,看来昨夜皇上宿在守坤宫。姑娘快进去吧,好给皇上请安。”
我闭目沉思片刻,方才说道:“走吧。”
正待举步,只见一个身着靛蓝地缂丝金龙袍的青年男子带着几个宫人从守坤宫走了出来,进了轿。内官喝道:“起驾——”仪仗迤逦向南而去。待仪仗走得远了,我才走出来。
站在守坤宫的南门往南望去,但见层层汉白玉阶梯下,是浮雕龙凤的花砖,白茫茫的银光刺得眼痛。明黄色的仪仗缓缓南行,宛如白云上腾飞的金龙。两旁是延襄宫与延秀宫高耸的朱墙,定川殿的叠檐飞角、蹲兽铜铃披戴朝霞的金光,显得格外庄严。再向南望,只见奉先殿与谨身殿如神兽伏在眼前,琉璃瓦鳞次栉比,耀彩流光。奉先殿敲响召集群臣上朝的大钟,低沉悠远,响彻云霄。
我正发呆,身后有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姐姐在看什么呢?也指给妹妹看看。”
我转头一看,是锦素迎着朝霞来了。只见她穿了一件象牙白杏花单衫,裙裾飘飘,拉着大皇子高显的手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一大群宫人。高显只比高曜大了几个月,身着石青色虬龙纹长袍,一张小脸雪团一般,与高曜有三四分相似。只是眉间若蹙,似有愁绪,双目温润有神,像极了周贵妃。
我忙向高显行礼,向锦素笑道:“偶尔南望,见到皇城胜景,就看住了。”
锦素也向南望去,点头道:“果然很美,我日日来请安,竟没看到。”
高显忽道:“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锦素柔声笑问道:“殿下在念什么?”
高显对锦素十分恭敬:“孤看到眼前景象,想起母亲曾教过的两句诗,觉得十分贴切。”
锦素笑道:“殿下念得很是,不知是谁写的诗?”
高显微微脸红,低头说道:“孤不记得了。”
锦素忙拉着他的小手安慰道:“下次给贵妃请安的时候,别忘记了问。”高显忙点头。
锦素站起身来问我道:“二殿子还没好,今日可是不上学了么?”
我点头道:“不但不上学,连晨昏定省也免了,只在宫里好好将养一日。”
忽听身后桂旗的声音说道:“二位姑娘怎么都站在这里呢?快进去吧,皇后就要出来了呢。”我和锦素听了,忙带了众人进了守坤宫。
不多会儿,周贵妃带着义阳公主,陆贵妃带着平阳公主来了。原本我们我们四个女巡应当送皇子与公主去上学,但今日四个孩子进了后殿给皇后请安,却并没有立刻出来。反倒是皇后走了出来道:“今日有件要紧的事情要说,请四位女巡稍待。”我们四个忙道:“谨遵皇后旨意。”
今天皇后穿着一件玫瑰紫薄绡五彩云凤长衣。玫瑰紫向来是我最厌恶的颜色,俗艳不堪,仿佛萎蔫发黑的花瓣。五彩丝线好像反射着阳光的油污,十分脏乱。皇后头上依旧是缀满珠玉,满目金光,令我无端烦躁起来。
众人坐定后,皇后正色道:“向来妃嫔去前殿请安都在巳时正。在巳时前,皇上要专心处理政务。但昨日陆贵妃擅自前往仪元殿,扰了皇上,虽然皇上宽宥,但宫规不可偏废。陆贵妃,本宫今日要罚你,你可心服么?”
陆贵妃神色平静,缓缓跪下道:“臣妾知错了。请皇后责罚。”
皇后道:“就罚你今日起每日午时在自己宫门前跪半个时辰。今日是初九,就跪到十九吧。另外,思乔宫上下罚俸半年。”
我见陆贵妃无故受罚,心中难过,忙低了头不看。忽听一个清如碎冰的声音说道:“皇后娘娘,陆贵妃不过是向皇上请安错了时辰罢了,何必罚得这样重?还请娘娘开恩……”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周贵妃跪了下来,蟹青色的长衣如碧水漫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平静得仿佛无风的湖面。陆贵妃侧头看着她,神色惊异,应是从未想过周贵妃会为她求情。
皇后冷冷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说道:“本宫知道周贵妃不忍心,但宫规森严,不能因为陆贵妃身处高位就不责罚。若今日开了这个先例,今日你来求个情,明日我来递句话,本宫还如何打理这**呢?”
周贵妃微笑道:“皇后治理**的智慧英明,一向令臣妾叹服,皆因皇后是照宫规条律,明文发落。但……像请安错了时辰这样的事情,宫规中并无指明,臣妾恐怕皇后的责罚失了依据,徒惹**非议,道路以目。且陆妹妹是无心之失,又是初犯,每日在宫门前跪半个时辰,着实不雅,还请皇后三思而行。”
周贵妃每说一句,皇后的脸色便黑一层。待贵妃说完,皇后的面孔几乎可以沁出墨汁来。我一听,不禁在心中暗暗叫好,这才是我一心向往的周贵妃!皇后既然以宫规压制,她偏以宫规反制。且“道路以目”四个字更是将皇后治下的**比作周厉王的天下,实在是辛辣讽刺,无不尖刻,语气偏偏还恭敬得很。
皇后冷笑道:“既然周贵妃说宫规中并无这一条,那本宫今日起便加上这一条。今后无论哪宫妃嫔,在巳正之前擅自往前殿搅扰皇上,便如陆贵妃般,在自己宫门前跪上十日,且合宫上下罚俸半年。惠仙,你记下,一会儿就去内阜院注上。周贵妃,宫规如铁,不可动摇,如今你可心服么?”
周贵妃淡淡一笑,如冷月凝于冰中,微微叹道:“皇后英明。臣妾为不失人于己,却失言于皇后了,真是惭愧。”
我顿时要笑了出来,连忙忍住。皇后一怔,却始终解不过来这句话,只道:“周贵妃既知失言,本宫便不怪罪。起来吧。”周贵妃扶着大宫女桓仙的手站了起来,重新归座。皇后又看着陆贵妃道:“陆贵妃,你呢?”
陆贵妃磕头道:“臣妾拜服,多谢皇后恩典。”皇后右手轻轻一抬,穆仙忙扶了陆贵妃起来。
忽然徐嘉站起身来,跪下道:“皇后娘娘,请容臣女一言。”
皇后睥睨道:“原来是徐女巡,请说吧。”
徐嘉低头,露出颈后一道红色丝线,穿着零星几颗小珠。好一会儿,方才抬头正视皇后,说道:“臣女愿同贵妃娘娘一道领罚,恳求皇后将十日之期改为五日。”
陆贵妃失声道:“徐女巡不可。”她身子一晃,水晶步摇沙沙作响,右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并蒂莲花白玉佩,微微颤抖。我震惊于嘉的勇气,双手不自觉揉搓着隐翠香囊。
皇后微微一愣,随即叹道:“徐女巡本无过错,无需作罚。你是否要随陆贵妃跪着,都由得你。但十日之期不可更改。”
陆贵妃忙让穆仙扶徐嘉站起身来,嘉口唇一动,还要再说,只见穆仙向她微微摇头,方含泪不语。
从守坤宫出来,只觉起了风,微微有些凉意。宫人乳母们忙检视孩子们的衣衫,红叶为我披上一件风信子碎花斗篷。遥遥只见仪元殿的黄瓦在朝阳下的灼灼金芒,仿佛随风摇曳。我还想着方才的事情,有些出神,锦素推我道:“玉机姐姐和我们一道去学里么?”
我忙道:“自然要去的,二殿下今日身子不大好,我要去向夫子陈说明白。”
锦素向我靠近,暗暗指了指嘉。只见嘉的眼睛仍是红的,平阳公主在她身边却是和乳母有说有笑,全然不知母亲受辱的事情。锦素道:“徐妹妹真可怜,无辜受罪。我且去安慰她几句,好教她宽心。”
我忙拉着她轻声道:“妹妹别去,咱们现在守坤宫门口呢。你想安慰她,回头从学里出来,你只管邀上她往你宫里去,多少说不得呢,千万别这会儿去。”
锦素一愣,随即明白,回头只见徐嘉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便拉着平阳公主的小手下了石阶,往南去了。只见一个细腰削肩的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拉着大皇子高显上前向锦素道:“姑娘,咱们也下去吧,这里风大,仔细殿下受了寒。”
锦素笑道:“温嬷嬷说得很是,我们这就下去吧。嬷嬷请。”
乳母温氏拉着高显的小手,稳稳的走下阶梯。锦素道:“姐姐与我一道走吧。”我点点头,与她携手跟在温氏身后,隔了五步的距离。只见史易珠拉着义阳公主的手在右首几步之外缓缓走着。
走到定乾宫南门,南望碧空澄澈,丝丝白云如絮,我恍惚能听见奉先殿里群臣奏事的回响。谨身殿与奉先殿次第而上,一样的叠檐高墙。只是奉先殿的高大有如帝王的威仪,谨身殿却仿佛一位庄严端丽的宫妃谨立身后,透出精致小巧的气韵。
定乾宫的正殿为仪元殿,东配殿便是皇子和公主们上学的大书房。皇帝日常所用的小书房只在正殿的西厢,东厢是皇帝的寝殿。我替高曜告了假,夫子拿了几册字帖给我,勾明了皇子公主今日回宫的功课,我便与锦素她们走了出来,从东侧门出了定乾宫,只见门外不远处是延襄宫的南大门。今日是四月初九,四月初二那日,我便是从这道门进去参加殿选。不过短短七日,我只觉世易时移,似乎长大了好几岁。我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玉机了。
锦素到底没有邀嘉去她宫里,便和史易珠在守坤宫前与我们分手了。我和嘉继续向北而行,到了思乔宫的西侧门。嘉道:“本来我很想邀姐姐到饮茶,只是今日皇后深责贵妃……我也不敢邀姐姐了。姐姐请走好。”说罢行了一礼。
我忙还礼道:“只怕这些日子你也不便到我宫里去,因此我也不请妹妹了。妹妹忠勇,我心里很是钦佩,妹妹请多保重。”东一街来往宫人很多,我也不便与她深谈什么,便在此与她分别。
回到宫中,向高曜请了安,我便给熙平长公主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道:
“长宁宫女巡朱氏玉机稽首谨拜熙平长公主殿下:女不佞,不能奉主之命,顺主之意;女不孝,不能宽父之怀,慰母之心。今入宫七日,未察君上之所亲,众下之所恶;未明功禄之事,赏罚之别。斯诚浑浑噩噩也哉,大恐不堪所用,有负殿下守身立功之期,日日惶恐不安。思及昔日侍主之时,主惠雅之量,幸教于女。赞誉毁辱,皆耳提面命。今不得之,心戚戚不知所安。故敢以泣书,言说一二,陈女思主之心。唯唯不知所云,但望主安,能常拜于足下,方为意向。女玉机顿首再拜。”
我又给母亲写了一封信。绿萼上来换了一盏茶,看我写信,不禁问道:“姑娘是在写家书么?”
我接过茶,笑道:“正是呢。”
绿萼十分欣羡:“姑娘写的字实在好看。奴婢不敢指望能像姑娘这样有学问,只盼望也能给家里写一封信就好了。”
我笑道:“这有何难?待你再多认些字,自然就会写了。何况如今你不会写也无妨,我可以代你写。”
绿萼低头一笑:“多谢姑娘,姑娘真是好心。奴婢跟着姑娘这几日,只觉得姑娘宽厚,对我们这些下人十分的好。”
我微微一笑,写好了信封,将两封信都用浆糊粘上,递给绿萼:“我在熙平长公主府的时候,也只是个奴婢而已。我知道做奴婢的苦处,对你们好是理当应分的事情。”说罢指着这两封信问她道:“这两封信要怎样才能送到长公主府呢?”
绿萼道:“回姑娘,长宁宫的掌事宫女白管着出宫的腰牌,姑娘只需遣一个内官领了腰牌将信送到长公主府就是了。”
我点头道:“那你快去办吧。告诉送信的人,说我立等回信。”
注:
1,李世民《帝京篇》十首中的第一首,全诗为: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2,《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第七节,原文为: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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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渊真是月复黑到爆啊。前传里的宫廷女侦探变成了月复黑皇妃,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但是,你以为她只是月复黑吗?姑射真人,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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