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机词 玉机词(二三)

作者 : 白玉有纹1

忽听门口锦素的声音说道:“这里好热闹,我来着了。”

我忙站起身来,只见锦素带着高显走了进来。一屋子的丫头忙向高显请安。芸儿跳下榻来,请高显与高曜并排坐了。两个小兄弟相见,分外高兴。高显不肯安分坐着,从榻上爬了过去,坐在高曜身后。

只见锦素穿着一件群青色长衣,以靛蓝、天青、宝蓝、黛蓝等色丝线绣着青鸟衔钰的图案,袖口有繁复的宝相花团回纹青金滚边。我自与她相识,从未见过她穿得如此艳丽,不由有些诧异。高显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云龙袍,更显出锦素衣裳的璀璨光华。

红叶带着小丫头们收拾了笔墨出去,又将绣墩摆回原位。

锦素笑道:“今日二殿下没有去上学,大殿下问了我好几次。听说二殿下病了,便说一定要来看看。果然是亲兄弟,一日不见都不行。”说着看着高曜问道:“二殿下可大好了么?”

高曜才刚被拘着安安静静的写了好一会儿的字,此刻见小哥哥来了,兴奋得在榻上乱扭,一身松花色家常绸衫被他压住,扭出团团褶皱:“孤早好了,晚膳前还踢鞠呢。”

高显大叫:“你踢鞠怎么不叫我呢!”说着也乱扭起来。

锦素扶住他的肩膀,微笑斥道:“什么你啊我的,要叫二皇弟,要叫孤。”

高显叫道:“二皇弟踢鞠也不叫孤!”高曜一听,顿时大喊一声:“我忘记了!”于是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越来越大声,直吵得人头痛。

我与锦素相看一眼,忙止住高曜道:“大皇兄来看殿下,殿下当以礼相待才是,怎地吵嚷起来?”

锦素拉着高显的小手道:“殿下来探病,当安安静静的,这样吵嚷,扰了二皇弟静养呢。还不好好坐着,斯斯文文说一会儿话。你玉机姐姐正要讲故事呢,还不坐好了。”

两人听说要听故事,顿时安静下来,眼巴巴的看着我。恰巧绿萼奉茶上来,锦素便道:“绿萼姐姐何必忙,还是大家坐在一起听故事才有趣。若因为殿下和我来了,就都散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高显忙道:“孤喜欢大家一起听故事。”

高曜叫道:“孤也喜欢!”说罢两个孩子相对大笑。

绿萼只看着我,眼中满是企盼的神色。我笑道:“既然二位殿下和于大人都这么说,你便将她们都叫进来吧。”

绿萼忙笑着答应,出去又将红叶和四个丫头叫了回来。一人搬了一个绣墩围坐在桌边,又有乳母李氏带来的两个丫头和芸儿坐在一边。我挨着高曜坐在榻上,锦素则靠着高显坐在小桌另一边。

我见高显在旁,便不想说历史故事了,随口乱诌道:“百兽之王老虎年老,痛风不止,日子十分难熬,便着人寻找良药来医治衰老。百兽不敢忤逆虎王,纷纷找了各样的大夫来为虎王瞧病。只有小兔儿躲避在家不肯上朝。狐狸趁机在大王病榻前离间讨好,罗织罪名诬陷小兔儿。大王当即下令用火熏兔儿窝。”

忽然高曜与高显都大叫道:“狐狸一向是个大坏蛋!小兔儿很可怜。”

我微笑道:“二位殿下别急,还有呢。兔儿出洞立刻被押解到大王面前,知道是大王听信狐狸诬告,便说:‘陛下,臣之所以来迟,是因为臣去庙中为陛下的康健频频祷告。臣在途中遇见了高明的医者,将陛下的病情一一告知。得知陛下只是血气不足,阳气亏损,因年事已高因而体热消退。神医说您只要一件活剥的狐皮袄披在身上便可。一定要热乎乎血气尚未消散的狐皮才好。此秘方*虚弱衰老,可谓百试百灵的妙法。陛下大可一试。’说罢恭敬退在一旁。虎王一抬眼,便看见了窥伺在洞外的狐狸,顿时大怒,于是吃了狐狸的血肉,将活剥下来的狐皮紧紧裹在身上。”

只见高曜和高显顿时松了一口气。高显道:“小兔儿很可爱,狐狸是作法自毙!”

我听他说出“作法自毙”四个字,不禁有些讶异,忙笑着问他:“殿下为何这样说呢?”

高显朗朗说道:“母亲常说,做天子的朝臣,可歌功颂德,但不可将祸水转嫁于人。别的不怕,就怕作——法——自——毙。”

我听他第二次说“作法自毙”四字,便笑问他:“殿下可知道作法自毙是何意?”

高显听我这样问他,不禁有些怯怯的,忙转头看着锦素。锦素向他点头以示鼓励。高显方缓缓道:“作法自毙,乃是秦国商鞅的故事。商鞅乃是卫国的诸多庶公子之一,姓公孙,名鞅,好刑名之学。于秦国立法取信于民,使民耻于私斗,戮力耕战。

一次,太子犯法,商鞅便说,太子是嗣君,不能施刑。于是对太子的师傅公子虔和公孙贾用了黥面之刑。自此后秦人不敢违法,乡邑大治。商鞅相秦十年,封在於、商之地,号为商君。商鞅立法严苛,宗室贵戚多有抱怨的。

秦孝公死后,太子立,便是秦惠文王。公子虔等人便告商鞅谋反,秦王本就深恨商鞅,便遣人拘捕商鞅。商鞅逃到秦国边境的关下,想找个客舍投住。谁知客舍主人不知他是商君,便道:‘商君之法,若不能验明投住者的身份便让他住下,罪当连坐。’商鞅于是喟然叹道:‘为法之弊,一至于此!’

后来商君被秦惠文王车裂而死。”

一开始他还有些迟疑,说得不快,声音很小。谁知越说越流畅,越说越大声。众人听了,顿时拍掌叫好。他一说完立刻看着锦素,锦素只看着他微笑不语。

高曜的乳母李氏忙奉承道:“殿下的记性和口才真是好,又是公子又是公孙的,奴婢可记不清楚。”

我笑道:“是呢,殿下说得极精彩。”

高曜顿时不服气起来,忙举手道:“孤也会说,孤也会说!”

李氏忙道:“二殿下也会说,不如也赏奴婢们一个吧。”

高曜支颐想了半天,方开口说道:“从前,晋国有四个大臣,叫做智伯、赵襄子、魏桓子和韩康子……”

说着只望着李氏,李氏笑盈盈的望着高曜,微微颔首。高曜大着胆子将三家分晋的故事说了一次。其中只将韩家和魏家的家臣的名字说错了,其它的人名事迹都一字不差。说完便道:“这故事乃是告诉孤,由着孤的性子来的人必定不是益友。”

锦素本来听得入神,频频点头,但听完这句话,顿时笑了出来,不由问道:“殿下为何这样说?”

高曜道:“孤有一次没有做夫子交给的功课,王嬷嬷便由着孤偷懒,谁知第二日便被夫子罚写了好几百字。昨日王嬷嬷又由着孤在花园中玩耍,所以回宫便晕倒了。孤就是那智伯,王嬷嬷就是魏桓子与韩康子。”

锦素拿起一方丝帕握着嘴笑,只看着我,拿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只道:“都是你,说故事便说故事吧,怎么还问出这些话来了!”

锦素忍住笑道:“你倒怪我,也不知是谁教给殿下这样促狭的立论,还说是说史?”

忽见门外赭色的衫裙一闪,知是乳母王氏站在门外,高曜和锦素的话,恐怕都被她听了去。我也懒怠分辨,只端起茶杯,向绿萼使个眼色,又向门口看一眼。绿萼会意,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忽然大声说道:“王嬷嬷来了!殿下才刚说了一个十分好听的故事呢。嬷嬷竟错过了。”

王氏见被人发现,知道躲不过,只得红了脸进来向两位皇子请安,讪讪的向高曜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一会儿太医还要来请脉,若好了,明日还要上学呢。”

高曜一扭头道:“孤不睡,孤还要和大皇兄玩一会儿。”说着从我身边爬开,一咕噜滚到了高显身边,和高显有说有笑起来,也不理会王氏。

我忙道:“不若请嬷嬷先回去打点寝殿吧,一会儿我送殿下过去,请嬷嬷放心。”王氏斜了我一眼,无话可说,只得先告退了。

故事会结束,众人都散去洗漱了,东西也没来得及收拾,只留下绿萼服侍。高显和高曜两人在榻上扭成一团,我怕他二人撞着桌角,忙命人将红木小桌搬了下去。我和锦素便坐在榻沿上看着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忽听外面一个低沉温柔的女声说道:“皇上,您看他们四个,倒像是寻常的姐弟呢。”

听到周贵妃的声音,我和锦素吓了一跳,忙分开高显和高曜下地跪迎。

眼前只见一抹竹青地缂丝云白海牙纹的长衫滚边和一双秋香色五彩簇云纹锦靴。他身边的艾绿色长裙刚刚遮住绣着云气溪水纹的水色绣鞋。我从未见过皇帝,此刻以额触地,说道:“长宁宫女巡朱氏玉机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又向周贵妃行了大礼。

我曾经以为皇后会带我们四个女巡专程去前殿向皇帝请安,又或者趁皇帝在守坤宫的时候,向他参拜。谁知他这样猝不及防的来到我的灵修殿,我却没有一丝准备。大圆桌上还散乱放着丫头们饮过的茶,原本放在榻上的小几此刻斜放在墙角,绣墩也是东一个西一个的乱放着,桌布上还有众人写字时留下来的许多墨渍。我脸上滚烫,不禁大窘。

皇帝高思谚的声音低沉柔和:“快起来吧,都别跪着了。”众人忙站起身来,高显立刻扑在周贵妃的身上,高曜也拉着皇帝的手说个不停。皇帝和周贵妃便并排坐在榻上,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我只低着头,不敢正视皇帝。

周贵妃微笑道:“朱大人这里好自在,怨不得锦素要带着显儿来呢。”

锦素笑道:“回娘娘,殿下听说二殿下病了,说要来探病呢。”

皇帝道:“兄弟之间,本当如此。”

周贵妃道:“方才皇上说有几天没见显儿了,便与本宫去了永和宫,谁知扑了个空,原来都在朱大人这里,可见还是朱大人这里能留住人。你们方才在做什么呢?”

锦素道:“回娘娘,晚间做完了功课,大家在说故事消遣呢。”

皇帝道:“哦,都说了些什么?”

高显立刻举手道:“儿臣说了秦国商鞅作法自毙的典故!”

高曜也不甘落后,抢着大声说道:“儿臣说了三家分晋的故事!”

皇帝大笑道:“小小年纪,竟然知道商鞅和三家分晋,看来是夫子教的好啊!真明日要好好的赏他们。”

周贵妃道:“皇上,书房里的夫子都是从《孝经》和《论语》讲起,怎会说这些。这都是朱大人和于大人的功劳,皇上要赏也是赏她们才是啊。”

皇帝道:“爱妃所言不错。爱妃那里和陆卿那里还有两位女巡,也都一并赏了吧。前日北燕使臣进贡了四张白狐皮,朕看很好,就赏给她们吧。”

我和锦素连忙谢恩。皇帝道:“朱女巡似乎不爱说话。”

我垂首道:“臣女从未见过天家威严,内心惶恐,不敢擅言,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笑道:“不必拘束,都抬起头回话吧。朕在朝堂上看见下面黑压压一片乌纱,就气闷得很。回了宫便是回了家,你们以后都放自在些就是了。赐座。”

皇帝身后的小内监忙搬了两个绣墩请我和锦素坐下,我们方敢抬起头来。我今早虽见过皇帝,但当时不敢长看。此刻才见,只觉皇帝颇为年轻,比他实际的年龄还要小几岁。我早知道他十六岁登基,如今也只有二十六岁而已。他五官清秀,目光澹然,尤其在望着两个皇子的时候,显出年轻的父亲特有的期盼与疼爱的神气。他略有些瘦,穿着一件竹青色的家常衣裳,只有腰间的龙纹白玉佩方显出至尊的身份。在我的想象中,一个十六岁便杀死长兄长姐、废黜先帝贵妃的人,应当是个中等个子、带着戾气、强壮敦实的男子。我没想到他竟这样清矍,犹带着一丝文弱之气。

皇帝道:“功课做完了听听故事也好,总好过无事可做整日淘气,散了性子就不好管教了。朱女巡和于女巡做得很好。”

我与锦素忙站起齐声道:“皇上金口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皇帝一挥手,笑道:“都坐下吧。去将二皇子的功课拿与朕看。”绿萼忙到外间的书桌上,将高曜刚才写的几幅大字恭敬呈给皇帝。皇帝略略看了看,说道:“写得很好,曜儿的字又有进益了。”

高曜忙行礼道:“多谢父皇夸赞。”

高显从周贵妃怀中跳了下来,跑到皇帝面前道:“儿臣也写得很好,父皇也该看看儿臣写的字。”

皇帝拉着高显的手,笑道:“显儿的字朕早就看过了,确是写得很好。”

高显嘻嘻一笑,爬上皇帝的左膝,双手勾着皇帝的脖子,脸蛋在皇帝的肩膀上蹭来蹭去。高曜也爬上榻,一把伏在皇帝的背上。皇帝向后一仰,将两个孩子都甩在榻上,父子三人揉搓成一团。我没有想到皇帝竟这样舐犊情深,在外人面前也能放下君父的威严,不禁与锦素相视一笑,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过了好一阵子,皇帝才放下二人。只见他衣裳也皱了,头发也松了,连腰间的龙纹白玉佩都不见了。众人一阵忙乱,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到,纷纷急出一身大汗。还是高显嘻嘻笑道:“在孤这里呢。”说着一摊右手,明黄色的丝绦从他手中倾泻而下。周贵妃责怪道:“皇儿怎能这样促狭,藏起父皇的爱物,害父皇好找!”

皇帝身边的首领内监忙接过玉佩,躬身为皇帝佩戴。皇帝却不以为忤,笑道:“爱妃何必苛责。”

周贵妃一边为两个孩子整理衣衫,一边说道:“偏皇上这样溺爱。”

皇帝笑道:“只要不妨碍大节,偶尔溺爱一下又何妨?爱妃也太过小心了。”说着站起身来道:“听说今日皇后罚了陆卿,恐怕她心里不自在,朕去看看她,爱妃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周贵妃忙带领众人送皇帝到了宫门口,不多时便也带了锦素和高显走了。

注:

1,此故事出自《拉封丹寓言诗》中《狮子、野狼与狐狸》一篇,略有改动。

2,出自《史记商君列传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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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没有养过小孩子,但是小孩子之间的争强好胜我却见过,此章模拟小孩子的口气,不能全似。读者见谅

不过皇帝终于出场了,写这一章的时候,还是颇为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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