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这一日,皇子和公主们都不必去上学。昨日皇后下旨,今日一早要去向太后请安。因此我早早便带着高曜去了守坤宫。高曜照例与乳母王氏进了皇后的寝殿,留我一人在椒房殿中。只见嘉带着平阳公主来了。
嘉与我一样穿了一身象牙白暗藻纹长衫,手执雕花短笏。自初九那一日以来,虽然我每日都在大书房中见到她,但总没深谈。这几日路过思乔宫的西侧门,常能见到嘉代替穆仙陪伴陆贵妃长跪,就更不能说什么了。我注目于她,向她微笑颔首。却见嘉目中有几条血丝,眼下色如乌云,额角上生了绿豆大的一粒暗疮。待乳母与公主进了皇后的寝殿,我也顾不得此刻身在椒房殿中,忙上前关切道:“妹妹是怎么了?昨夜睡得不好么?”
嘉开口道:“姐姐……”一语未了,泪水滚滚而下。
我吓了一跳,四顾无人,忙拉了她走到殿角,掏出帕子来为她拭泪:“妹妹快别哭。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嘉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道:“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着只见一个小宫女走进来奉茶,嘉忙背过身去,匆忙擦了眼泪。
我忙道:“妹妹先别哭,你若肯说给我听。从太**里出来便是文澜阁,咱们去那里说,好不好?”
嘉点点头,方慢慢止住哭泣。不多时,锦素带着高显、周贵妃带着史易珠和义阳公主来了,只有陆贵妃始终没到。待皇后出来,嘉为陆贵妃告假,说是昨夜突然高热,今日才不能来请安。皇后也不以为意,随口问了两句,只说这两日不必跪了,待病好了再补上。一时众人便各自散去。
巳正时分,帝后带领妃嫔女官、皇子公主去济慈宫向太后请安。
济慈宫在遇乔宫和章华宫之西。从济慈宫南门进入,绕过浮雕松鹤延年的照壁,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只有一方石桌和几只石凳随意摆在庭院一角,连一棵草一株花也没有。主殿并不高大,却和前院一般空荡荡的。凤座、屏风、香亭、鹤雕等十分突兀的摆在上首,仿佛宽阔的背脊上一片斑驳的青紫之色。绕过主殿,只见后进庭院中种了两株梧桐,亭亭如盖的枝叶下,放了一只泛着油光的竹椅,旁边一张榆木清漆的小矮桌,随意散着几本书和一串碧玉念珠。后殿中只有雕饰简单的凤座和长长的书案,东厢里逸出淡淡的百合香。原来这才是太后日常起居的地方。
只见太后身边的佳期姑姑走了出来,向帝后请安,带领众人进了西厢。太后身着伽罗色青鹤团窠纹的家常衣裳,一团青丝端端正正束于脑后,只别了两只平金发钗。房中还有一位身着杏色宫装的女子,袅袅婷婷的站起身来迎接帝后。我忙低了头随众人一道参拜太后,那宫装女子也向帝后行礼如仪:“臣妾熙平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参见贵妃。”
皇帝笑吟吟的与太后一道坐在榻上,侧头向熙平长公主道:“皇姐何必多礼,平身,赐座。”当下皇后与长公主分别坐在皇帝与太后的下首,其余众人由周贵妃带领,依尊卑纷纷落座。
我听得长公主的声音,心中十分喜悦,但尊卑有别,我仍不敢抬头直视太后与皇帝。只听太后温和道:“都是一家人,何必拘谨?”
我和锦素方敢抬起头来看着太后。太后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容貌颇为清丽,双目清澈,头发乌黑油亮。她肤色白皙,以素面示人,温柔慈和的笑容令她容光莹莹如玉,望之可亲。原本我心中因嘉之事颇为不安,但自从进了济慈宫便渐渐宁定下来。此刻见了太后,心情更是平静。
太后亲自问了几个孩子的功课之后,便由乳母领着去院中玩耍。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我们四个,缓缓点头道:“诸位女巡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本宫今日才第一次见,果然个个都很好。”说着轻轻叹道:“只因本宫年纪大了,琐事又多,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
熙平长公主忙笑道:“母后怎的这样说,依熙平看来,母后春秋正盛,于国于家还有好一番作为呢。”
太后笑道:“熙平就会哄人高兴。”说着看到我的脸,语气微微凝滞:“这便是长宁宫的朱大人吧?”
今日我们四个穿清一色的象牙白长衫,且之前我与太后素未谋面,不知她如何能叫出我的名字来。我连忙站起来,恭敬说道:“臣女长宁宫女巡朱氏玉机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看着周贵妃,淡淡一笑道:“才刚熙平说,朱大人是她保荐进宫的,长得有几分像你小时候的模样。果然是有些像,本宫一眼便认出来了。”
周贵妃笑道:“母后还记得臣妾小时候的样子。”
太后轻轻闭目,微微笑道:“你小时候的事情,如在昨日。本来还不觉得,看见朱大人,方觉岁月易逝,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皇帝笑道:“朕还从未见过爱妃小时的模样。”说完看了我两眼。
太后的目光略过我,到了嘉身上,语气中不由含了几分关切:“这位女巡是昨夜没有好好歇息么?怎么这样憔悴?”
嘉站起身道:“臣女遇乔宫女巡徐嘉拜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回太后,臣女昨夜身子不适,因此才没睡好。劳太后动问,臣女愧不敢当。”
太后道:“既如此,一会儿回去好好歇着吧。虽然年纪轻,也不能忽视了自己的身子。若是不舒服,也要请太医好生看看才是。”
徐嘉恍若无闻,也不应声。太后只一笑道:“说到遇乔宫,怎么瑜卿没来呢?”说着只看着皇后。皇后忙欠身回道:“陆妹妹昨夜突发高热,已请了太医医治,如今在自己宫里养病。”
太后皱眉道:“怎的遇乔宫里的人昨夜都生病了?请的又是哪位太医?”
皇后道:“儿臣请了院正刘太医与左院判宋大人一起去为陆妹妹瞧病,想来这会儿已经瞧完了。”
太后点头道:“有宋刘二位太医诊治,本宫也放心了。佳期,你去知会太医院,二位太医给陆贵妃请完脉后,请他们到济慈宫来回话,本宫要亲耳听到瑜卿无恙才能安心。”又向皇帝道:“瑜卿病了,皇帝也当常去看看,别冷落了她,病中添气。”
皇帝道:“朕竟不知道她病了。”说着口气中略带薄责:“皇后怎么也不告诉朕陆卿病了?”
皇后大窘,却也不甘示弱:“臣妾一早就告诉了皇上,皇上那时候大约在想别的事情。”
周贵妃微笑道:“皇上冤枉皇后了,臣妾亲耳听见皇后告诉过皇上的。皇上那会儿没听见,这会儿又来问皇后,臣妾都替皇后委屈。”
皇帝微微愕然:“是么?怎么朕却不记得了?”
周贵妃轻轻拨弄着右手腕上的翠镯:“皇上那时刚从书房出来,想来心思还在公文折子上,因此才没听见。”
皇帝笑道:“也是,那会儿朕正在想北方边患之事。恍惚记得皇后是说了句什么,朕也不记得了。朕刚才多问了一句,皇后别往心里去才好。”
皇后身着堇色缂丝云凤长衫,南窗下的一缕阳光,从皇帝背后照射在她身上,金丝凤纹熠熠有光。皇后温柔一笑:“夫妇之间,没有这样生分的话。”说着看一眼周贵妃。周贵妃只低头把玩玉镯,唇边隐隐噙着笑。
太后看着嘉道:“这姑娘生的单弱,小小年纪就离开了父母,可怜得很。虽说是女官,但到底是孩子,皇后要多多照看才是。”
皇后笑道:“母后说得很是。儿臣将她们看做自己的女儿一般,也教导皇子公主们务必要尊重。母后请放心吧。”
太后赞许的点点头,看了一眼史易珠和锦素,对周贵妃说道:“这两位便是你宫里的史女巡和于女巡吧。”
史易珠与锦素忙站起身来,双手持笏,恭敬不语。只听周贵妃道:“回母后,正是呢。”说着分别一指:“这位是女巡史氏,名叫易珠,这位是女巡于氏,名叫锦素。”史易珠与锦素忙向太后行礼。
太后笑道:“那位书法极佳、得你保荐的女巡,想必是……”说着用手一指锦素,“这位于女巡吧。”
周贵妃笑着拉过锦素,推到太后面前。太后原本微微斜靠着,此刻端坐起身,将锦素仔细打量一遍,又拉着她的手看了看,笑道:“是个读书写字的孩子,怨不得你喜欢。”锦素红了脸,低头不语。
周贵妃又拉过史易珠道:“这位史女巡不但学问好,听说在家时就已掌管合府上下的用度了。”
史易珠款款走到太后面前,盈盈拜下:“臣女史易珠拜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说着仰起桃花一般的好颜色,微微一笑。
太后啧啧叹道:“这是个美人儿。”
长公主一甩帕子,凑趣道:“史大人不但美,经济上也是很通的。母后若喜欢,便不要放出宫去,只让她掌管合宫的银钱,也好带携这一宫的主子奴婢们涨些月例银子,岂不好?”
太后向长公主笑道:“你这猴儿,你田庄私邑的供给还不够么?还要打这几两月钱的主意!”
长公主爽朗一笑:“母后有所不知,儿臣府里人口滋长得快,别说儿臣与驸马每月三百两的月钱,便是三千两,也能花的干干净净呢。”
太后笑道:“史女巡她们离了爹娘,入宫服侍皇子公主们,都是为了社稷与**的安宁,你不说拿出你素日的好东西赏她们,倒劳动她们为你赚银子。你们说说,可像话么?”
皇帝哗的打开手中檀香骨水墨折扇,向怀中轻动:“母后说得对,皇姐府中可是有不少宝贝,就拿些出来赏这四位女巡好了。”
长公主微微扁嘴,说道:“既然皇上下了圣旨,臣妾不敢不遵。”说着看我一眼:“只是这朱女巡是从臣妾府里出去的,可以不用赏了吧。”一语未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太后笑道:“果然熙平是最小气的。她们几个孩子能要你多少东西,你就这样舍不得。”
皇后笑道:“母后又歪派人了。这几年的千秋节,熙平皇姐孝敬的东西还少么?只说去年皇姐献给母后的几柄锋利的古剑,亏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想必价值连城呢。”
太后向皇帝笑道:“皇后说得很是。熙平不但孝敬本宫,在大节上也很慷慨。去年不少地方都报了水旱,因国库短了银子,皇儿为赈灾好几宿没有睡好觉。熙平将府中的宝物变卖了不少,又凑了现银,上缴国库两万两白银。”
皇帝道:“母后记得倒清楚。去年熙平皇姐往国库捐了银子,倒带动了文武百官纷纷倾囊纾解百姓之困。不然朕就真的得动军需上的银子了。”
长公主一改玩笑戏谑的口气,露出恰到好处的谦卑谨慎的笑容:“臣妾身为皇女,平日受百姓供养,百姓有难,臣妾怎忍袖手旁观、不予援助?”说罢又露出惋惜的神色,只看着史易珠道:“只可惜史大人是个女儿家,若是男儿,倒可在朝堂上襄助皇上计税赀、量出入,说不定国库倒从此充盈了。”
太后笑看史易珠道:“史女巡若果有这样的才能,不若就协助皇后打理**。如此从本宫到皇帝,都能托赖史女巡存些私房钱了。”众人大笑,史易珠只低头不语。
正说着,忽听人报升平长公主来了。众人站起身来向升平长公主行礼。只见升平穿了一件朱红色锦绣瑞字纹长衣,光华灿烂更甚皇后。她飘然而入,盈盈一笑道:“儿臣来迟了,母后恕罪。”说罢不过略向帝后行礼,便立刻坐在太后身边,紧紧靠着太后。
皇后笑道:“母后怎舍得责罚升平呢?”
太后亦拉着升平的手看个不住:“你近日在做什么?自打解了禁足之后,总也不到母后这里来,难道是恼了母后么?”
升平长公主娇笑道:“儿臣怎敢恼母后?端午快到了,儿臣为母后、皇兄、皇姐和各位皇嫂绣了祛风辟邪的香囊,还请母后和皇兄看在升平一片孝心,不要嫌弃绣工粗陋,且将就着戴吧。”
皇帝笑道:“听说升平很会胡闹,上回因为私自出宫被母后罚了禁足,还足足抄了五遍的道德经。这会儿倒懂得练习女红了,可见母后罚得没错。”
皇后道:“皇妹都绣了什么花样,快拿上来瞧瞧。”
升平轻轻拍掌,沅芷捧着一只银盘走了进来。银盘上盛满了十几只各样颜色的香囊,都绣着精细的图样。升平双手拿起一只嫣红色绣萱草红梅纹的香囊呈给太后。太后细细端详香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说道:“升平的绣工果然大有长进。”
皇帝挑了一只明黄色绣紫云龙的香囊,比着身上那只天青色银丝双龙戏珠的香囊道:“升平不但绣得巧,且独有自己的风格,一看便不是宫中绣女所绣的俗物。”
皇后也拿着一只丁香紫绣姚黄彩凤的香囊道:“升平的手越来越巧了。”
熙平长公主细细挑了一只石青色玉兰花纹的香囊,向太后比道:“母后知道儿臣最喜欢白玉兰了,才刚儿臣看着这个香囊,倒似一朵真的玉兰花长在上面,着实逼真,又精细。”又向升平道:“升平妹妹的手艺这样不凡,以后得闲了,不若替本宫绣些衣衫鞋袜的花样吧,也省得本宫总嫌她们绣得太无趣。”太后笑而不语,只看着升平
升平向太后撒娇道:“母后看看皇姐,但凡有个由头,她便要支使人拿足了好处!”又向熙平道:“难道我是皇姐府中针线上的人?怎么就赖上我了?”
正说着,周贵妃挑了一只石青色绣藤绿云的香囊,默默不语,只低头赏玩。
熙平笑道:“升平绣多些衣服鞋袜,将来才好嫁个驸马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啊。”
升平看了我们四个一眼,红了脸向太后道:“四位女巡还在这里呢,皇姐就胡说,母后不罚她儿臣可不依!”
太后笑道:“你皇姐费心为你筹谋一位好驸马,母后可不忍罚她。”
升平腻在太后身上,扁嘴道:“母后就是越来越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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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齐了,好戏开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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