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绿萼和惠仙回来了,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幅画。皇后道:“怎么有两幅?”
惠仙走上前去,将画像展开,笑道:“娘娘您看,朱大人画得倒真有几分像呢!”
皇后本来有些懒懒的,见到我为她绘的全身像,顿时又惊又喜,说道:“这是玉机画的么?”
王氏面色大变。我起身拜下,说道:“臣女自从四月初五敬拜皇后娘娘,心中便倾慕娘娘风采,因此回宫绘了这幅画像。虽然臣女已尽全力,但深知不能绘出娘娘姿容之万一,遂不敢拿去装裱,只收在柜中。臣女冒犯,还请皇后娘娘降罪。”
皇后轻轻念道:“咸平十年四月初五敬绘供奉……”
惠仙道:“娘娘,这画是放在柜子的最高一层,那层什么也没有,只有娘娘的画像。可见朱大人对娘娘的恭敬。”
皇后问道:“那最下一层呢?”
惠仙指着绿萼手中的画道:“最下一层也有一张画。绿萼姑娘……”
绿萼忙打开手中的画,只见一个身着浅绿绸衫的稚龄少女在梨树下高举双手,奉承落花。皇后道:“果然像玉机。”
惠仙道:“娘娘,嬷嬷说最下层只有周贵妃的画像。可是奴婢看了,下层是放满了画纸的,这张画只是随意叠放在新纸上的。您看,玉枢姑娘绿裙子上的颜料还沾了一些在脸上呢。”
皇后向王氏微笑道:“既然玉机并不曾画过周贵妃,那嬷嬷你便是所告不实。还不向朱大人赔罪?”
王氏急道:“不对不对,她明明画了周贵妃的。奴婢听——”说到这里,猛然住口,不敢再向下说。
我暗自冷笑。昨日看画时只有锦素和易珠在场,若王氏是听来的,也必是听她们说的。但王氏又怎敢在皇后面前说出她与西宫的两位女官私相往来?即便说了,也不能寻她们来对质。况画既已毁,便是死无对证的事了。
皇后有些生气:“荒唐!难道你只是听人嚼舌根子,便来本宫面前告发朱大人?”
王氏忙跪下道:“奴婢一时糊涂,一心只想着娘娘身边绝容不下那等不忠心的人,因此才心急来禀告娘娘。奴婢虽然鲁莽,但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求娘娘开恩。”
皇后叹道:“论宫规,妄言诬告,当杖刑。你不要求本宫,求朱大人吧。”
王氏虽然不情愿,但总还是更不愿意受皮肉之苦,便忍耻向我求告:“奴婢糊涂油蒙了心,求大人开恩。”说罢磕了三个头。
我明白皇后的意思,便说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嬷嬷也只是担心皇后被身边的奸人蒙蔽,心急了些,谈不上妄言诬告。且臣女仰仗皇后英明,此身早已分明,嬷嬷又何过之有?”说罢笑着扶起王氏:“嬷嬷的心,玉机怎能不明白?同是服侍二殿下的,当齐心协力才是,若听别人教唆摆布,伤了自己人,怎不叫娘娘心痛呢。”
皇后道:“玉机说得很是。不知是谁在嬷嬷面前搬弄是非,你且说出来,自然有宫规伺候。”
王氏嗫嚅道:“是个不相干的小丫头,奴婢无意中听到的。”
皇后只当她是袒护自己身边的宫女内监,也不再追问,便道:“罢了。虽然朱大人饶恕你,但也不能让朱大人白受委屈。便罚你将朱大人画的这两幅画拿去装裱,记着,不准用官中的钱,要自己出现银。告诉如意馆,一应都要最好的,还有玉枢脸上的那绿点子,让他们想法子擦掉。”
王氏连忙磕头谢恩。我侧头微微闭目,暗暗松了一大口气,端起桂圆红枣汤,默然不语。我深知,就算皇后今日稍稍释疑,若王氏日日在皇后面前进谗,皇后仍会疑心我。我要一劳永逸,杜绝后患。
忽听皇后笑道:“这汤是不对玉机的口味么?”
我放下甜白瓷碗,用帕子点了点嘴角,当下计议已定,回身向皇后笑道:“有一件事,臣女因想着怎样向皇后娘娘开口,才顾不上饮汤。并不是皇后所赐汤羹不合口味。”
皇后温和问道:“玉机有何谏言,但说无妨。”
我敛衽拜下,肃容道:“玉机所言乃是机密事,请皇后娘娘屏退左右。”
皇后一愣,随即看了一眼惠仙,惠仙会意,忙带了丫头们下去。王氏还立在当地不肯走,眼巴巴的看着皇后。皇后看我一眼,我吹头不语。皇后方向王氏笑道:“嬷嬷回去吧。若是皇儿醒来不见你,又要着急睡不好觉了。”王氏无奈,只得告退。
一时之间,空旷的椒房殿只剩了我和皇后。殿中静谧,连红烛爆出灯花的噼啪轻响都清晰可闻。鸠羽色的纱帷层层叠叠,委地无声。皇后道:“玉机起来说话吧。”
我不起来,只是低头说道:“臣女不敢。臣女自被熙平长公主举荐进宫,便深知,与其说臣女是来服侍二皇子的,不如说臣女是来辅弼皇后娘娘的。”
皇后道:“玉机何出此言?”她的声音分别含着不平。
我举眸望着皇后。皇后今年只有二十六岁,但多年的妒恨与焦虑,早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她虽比陆贵妃小一岁,看上去却更年长。她的面孔有着略显生硬的棱角,眉眼更是不够柔和,带着些许恨意和苦闷。她的双颊虽然附着香滑的脂粉,使她的笑意蕴含些许少女时代的甜美,但那只是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轻轻一击,即便粉碎。我心中产生一丝怜悯,这个女子,还不知道她一心恋慕的夫君快要遗弃她。抑或她知道,她只是苦苦挣扎。
我淡淡一笑:“回皇后娘娘。熙平长公主已经告知臣女陆贵妃的事情了。”
听到轻轻的吸气声响,血色的汤羹里,映出点点烛光粼粼而动。只听衣衫之声,皇后走下凤座,扶我起身:“玉机都知道了么?”
我深深望着皇后不安的双眸,说道:“玉机知道娘娘为何罚陆贵妃跪在自己宫门前。”
皇后叹道:“这的确是长公主的主意。”
我垂眸恭谨道:“臣女自幼服侍柔桑亭主,长公主待臣女恩重如山。既然长公主一片忠心为皇后娘娘筹谋,臣女也绝不会有二心。”
皇后有些感动,点头道:“这本宫知道。”
我扶了皇后重新坐在凤座之上,拿了一把小银剪将皇后身边红烛上烧焦的芯线剪下,烛光顿时明亮些许。我郑重跪在皇后的膝下,恳切道:“听说前些日子王嬷嬷趁陆贵妃跪在自己宫门口的功夫,口出不敬之言。今日臣女亲眼所见,她又推倒了永和宫的于大人与乳母温氏。娘娘请细想,在这深宫之中,若无二殿下,谁认得王嬷嬷是何许人?可怜二殿下还不知就里,便糊里糊涂的得罪了两位庶母。且小孩子谁不是任性尚气的,正因如此,才需严加管教,塑造其品格德行,方能成大器。王嬷嬷对二殿下从不约束,似乎是极疼爱二殿下,其实适得其反。臣女怕日子久了,二殿下养成个乖戾顽劣的脾性,将来还如何做太子,如何做皇上呢?现今得罪庶母兄长事小,将来若失了臣民的心,又如何是好?请皇后娘娘从长计议。”
皇后叹道:“这一点本宫如何不知。过去皇儿住在守坤宫,本宫何尝不知道约束他。只是想着他小小的孩童,若管得太厉害,似乎又不近人情,因此才由着王嬷嬷宠着些,只想着大节不错便好了。且这位王嬷嬷是本宫族中的表亲,本宫也最放心她。如今看来,竟是本宫纵容她了。”
我微微冷笑,说道:“臣女今日见到大殿下的乳母温氏,教导起殿下有理有据,竟一点不用于大人费心。臣女怕再这样下去,天长日久,两位皇子的脾性相差越来越大,皇上总有一日会察觉的。虽说二殿下是嫡子,但恕臣女放肆,毕竟皇上还没立太子啊。”
皇后的身子微微一颤,忙扶起我道:“依玉机说,应当怎样才好?”
我微笑道:“臣女有一箭双雕之策,只怕娘娘舍不得。”
皇后忙道:“只要为了我的皇儿,本宫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肃容道:“前些日子王嬷嬷羞辱陆贵妃,致贵妃大病一场,已触犯宫规。虽然皇上怕皇后娘娘心里不好受,只字不提此事,但圣心难测。娘娘,陆贵妃受辱之事,陆家已经知道了,恐怕这会儿皇上正为难。娘娘何不下旨,只说如今皇子公主都大了,只留一位乳母服侍即可,厚赐王嬷嬷,遣出宫去,顺势将大殿下的乳母温氏也赶出去。如此皇后只要舍了王嬷嬷,不但宽了皇上的心,保全了娘娘与陆家的颜面,更除去了温氏,周贵妃便如同断了一臂,岂不大快人心?”
皇后一拍手道:“这主意果然好!何止一箭双雕!”顿了一顿,脸色微微阴郁,说道:“只是王嬷嬷才刚得罪了玉机,玉机难道不是挟怨报复么?”
我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从容答道:“若皇后娘娘以为这样做真的有益二殿下,便照此行事。若以为臣女有私心,且王嬷嬷留在二殿边更好,那便弃臣女之言不用。如此,臣女也无颜留在宫中侍奉皇后与二殿下,这就自请出宫,以免一再被人认作不忠之臣!臣女的私心,又何必再问!”
皇后的神情松弛下来,叹道:“难怪熙平长公主一直夸你好,是个有气性的。本宫难道连怎样对皇儿好都不知道了么?只是故人之情难舍。”
我微笑道:“臣女斗胆,请问皇后娘娘,与皇上的夫妇之情要紧,还是与王嬷嬷的故人之情要紧呢?”
皇后道:“罢了,本宫知道了。明日本宫就下旨,裁了皇子公主的乳母。”
我忙走下去,向上郑重拜下,以头触地三次:“皇后英明。”
皇后道:“起来吧。从今往后,本宫就将二殿下交予你了,你要精心侍奉,不能有半分差错。若将来二殿下封为太子,本宫记你的首功。”
我恭敬道:“臣女何敢居功?只望皇后娘娘得偿所愿。”
皇后取下头上的一只红宝石蝴蝶簪,招手让我上前:“这蝴蝶簪乃是东坞的供品,上面的红色宝石色如牛血,又通透得很,就赐给你。”皇后又扶了扶头上的另一支红宝石蝴蝶簪道:“这两支簪原本是一对,如今这一支在玉机手中,还请玉机妥为保管,勿负本宫之望。”说罢亲手为我戴上。
我深知其意,颇有一丝感动。当下步下凤座,向上深深谢恩。
从椒房殿回来,只觉疲倦已极。心中大石已经放下,黑甜一觉睡到天明。午后,皇后颁下懿旨,着永和宫乳母温氏、长宁宫乳母王氏、遇乔宫乳母伏氏和思乔宫乳母元氏,往内阜院领赏,即刻出宫。
懿旨下到长宁宫里的时候,我正在看翻看一册史书,书中说:“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乡,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闲,错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
我冷笑,以晁错比王氏,当真抬举她了。
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原来是王氏在院中坐地大哭。转头见我坐在案前读书,便涨红了脸,怒气冲冲的往我屋里来。芳馨和绿萼早得了我的吩咐,带着小钱等四个内监,拦住了她。王氏无奈,只得在门外大声哭道:“都是你这个狐媚坯子,不知道在娘娘面前下了什么药!朱玉机,你出来,与我同到娘娘面前说个清楚,看谁是忠的,谁是奸的!”说着骂了起来,污言秽语,不忍卒闻。
芳馨笑道:“嬷嬷且省些口舌吧,留着力气到内阜院去多讨些银子是要紧!”又道:“如今是皇后下旨请嬷嬷回家去与夫君孩儿团聚,可不是好事么,嬷嬷哭什么呢?”
我走出灵修殿,亲自将绿萼早就封好的银子递给她身边的小丫头。她在见到我的一刹那,嚅动的口舌如同冬天的长虫僵卧不动,院中顿时静了下来。我扶了扶头上的红宝石蝴蝶簪,说道:“嬷嬷今日荣归故里,玉机真心替嬷嬷高兴。愿嬷嬷身子康健,万事顺遂。恕玉机不能远送。”
不管王氏如何哭闹,高曜的另一个乳母李氏早便让人收拾了王氏的物事,堆在院中了。王氏虽然一再求见皇后,但皇后只是狠心不见。日落时分,她终于无可奈何的捧着内阜院赏下来的二百两白银,被众多内官丫头送出宫去了。临走之前,芳馨还扣下了十两银子作为如意馆装裱所需。
在王氏大闹长宁宫的时候,高曜早被皇后诏去了守坤宫。回来见王氏不见了,颇为奇怪,李氏便说王氏思念家人,皇后开恩赐她出宫了。高曜颇为不乐,哭了好一会儿。晚膳一过,李氏便带着高曜来灵修殿写字,有芸儿和众多小丫头小内监陪他说话写字,他便渐渐淡忘晚膳前的不快。
晚间高曜睡了,乳母李氏带着芸儿过来了,两人纳头便拜。李氏感激道:“奴婢知道这都是昨夜大人在皇后面前一番说辞,皇后才遣了王嬷嬷出去。奴婢知道终有这一日,只是想不到来得这样快。”
我连忙扶起她二人,说道:“李嬷嬷一向谨慎自持,自然能留在宫中,与我何干呢?这都是皇后英明。何况若不是芸儿报信,说王氏以画像之事在皇后娘娘面前告发我,只怕这会儿出宫的——是我。”
李氏道:“大人福泽深厚,芸儿也不过顺势而为。”说着看了一眼我头上的簪子,又道:“经此一事,奴婢只认大人是个仁厚的君子。那王嬷嬷那样得罪大人,大人不但没让她受一点皮肉之苦,还让她领赏出宫……从此在这长宁宫里,奴婢只听大人吩咐。”
我见她认定是我说动了皇后赶走王氏,也便不再多说。
注:
1,出自《史记·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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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虽然迟钝,但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如果皇后像东汉末年的何太后一样,因为大将军何进是她的异母哥哥就对他的话一概不采纳,导致何进被十常侍杀害、董卓乱长安的恶劣后果,朱玉机的口才再好,也是妄然。
所以说,跟对boss很重要。皇后这个boss虽然不是最好的,但还是有潜力的。
以政客的姿态斗女乃妈,壮哉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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