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南厢看高曜写字。芳馨亲自去找惠仙打探讯息,回说杜衡与宜修已经认罪,罪名乃是窥视主上,鬻信图利,锦素也认了胡言妄语,私传流言的罪。皇后说既已认罪,待明日合宫请安时,当着众人的面再发落。今晚只将她们三人锁在粲英宫的门房里,着两个上夜的内监看管。
我忙问道:“皇后娘娘可有什么证物?是谁出来作证的?”
芳馨道:“说是在宜修的房中搜检出永和宫的金银锞子,还有一些各宫赏给于大人和杜衡的钗环,都是有记档的,且宜修今日午后便在太后面前亲口承认了罪行,她便是杜衡买信儿的最得力的证人。”
我摩挲着白玉珠串,沉吟道:“这也罢了,那于大人私传流言的罪又是如何定的?”
芳馨黯然道:“是车大人,她说她已经知道于大人向姑娘透过信儿,若再不认罪,便要请姑娘去对质。”
我的心似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挣扎着狂跳,脸上的好颜色如潮水般瞬间退去,留下一片焦虑的苍白。我几乎喘不上来气,抚胸退出南厢,一拍书案,恨道:“这个车舜英!”
芳馨忙安慰道:“皇后娘娘到底也没传姑娘去作证,且于大人早早认罪,想必是不想与姑娘对质。”
我仰头,泪水盈眶而出:“姑姑,锦素一定觉得是我告发了她,且她母亲已经认罪,她还能怎样?此刻她心里,还不知怎样怨恨我。”
芳馨一边用帕子为我拭泪,一边说道:“奴婢倒觉得皇后娘娘没传姑娘去作证,是娘娘爱惜姑娘的缘故,不愿姑娘为难。于大人早早认罪,也是不忍与姑娘对质。想那车大人,一定极想看到姑娘与于大人对簿公堂,只是没如愿,还不知怎样懊恼呢。”
芳馨这一席话提醒了我,我心下一宽,握住芳馨的手道:“姑姑说得极是。我的喜怒竟然被一个小人左右,实在没用!”
芳馨柔声道:“姑娘这是关心则乱。姑娘对皇后娘娘的忠心,对于大人的情义,奴婢是知道的。”
我深深吸口气道:“我一定能想个法子救锦素的。”
正说着,高曜从南厢奔了出来,拿着写好的几张小楷恭恭敬敬的请我检阅。我看了笑道:“殿下一个字都没有写错,连涂改也没有,很好。”
高曜道:“那玉机姐姐快些进去,孤要听故事!”
乳母李氏知道今夜事出非常,正要说话,我忙抬手止住,向高曜微笑道:“这就去呢。”说罢拉着他的小手回到南厢。
红芯刚刚收拾好纸笔,白便领着平阳公主和穆仙走了进来。行过礼,我笑道:“公主有些日子没来听故事了,今日来得正是时候。”说着请公主与高曜一起坐在上首。
穆仙道:“娘娘说,公主自打听朱大人说了几个故事,不知怎地,便极爱看些白描本,竟也知道了许多史上极有名的大人物,闲来也说给娘娘听呢。娘娘听了很是欢喜,让奴婢多带公主过来。”
我忙道:“姑姑若不嫌弃玉机蠢笨,尽管带公主来就是了。且玉机今日还没向娘娘请安,待说过了故事,就要去思乔宫呢。”
穆仙笑道:“巧了,我们娘娘也正念叨朱大人呢。”
忽听平阳公主道:“姑姑不要再说了,孤和二皇兄要听玉机姐姐说。”穆仙笑笑,便安静的退出南厢,只留乳母安氏和两个小丫头服侍。
绿萼一一奉茶。我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方开口道:“今日二殿下写了许久的字,想必也累了,说个小故事便回寝殿吧。”
“话说卫国有个大夫叫做弥子瑕,深受卫灵公的恩宠。
卫国有法,私驾国君车舆,当处刖刑。弥子瑕的母亲生了病,弥子瑕矫君令驾君车回家探母。灵公听说后,不但不生气,反而赞他仁孝,说道:‘为了看望母亲,竟然不怕刖刑。’
弥子瑕在果园吃桃,觉得很甜,尚未吃完,便将剩下的半个给了灵公。灵公并不以为他无礼,反而说道:‘自己不吃倒留给寡人。’
很多年过去,弥子瑕老了,容颜衰败,灵公便不喜欢他了。有一次,他得罪了灵公,灵公便说:‘弥子瑕无赖。当初曾假托君命私驾君车,又曾把吃剩的桃儿给寡人。’于是给了弥子瑕一顿鞭子,害得弥子瑕三日不敢上朝。二位殿下倒说说,一样的事情,为何灵公前喜后恶?”
高曜支颐思想片刻,朗声道:“卫君宠爱弥子瑕时,他便作奸犯科,也是好的。待弥子瑕失宠,这位卫君便爱翻旧账,真不爽气!”
众人都笑了起来。然而我只想着一句话: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乳母带高曜回了启祥殿,穆仙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便让绿萼与红芯带着小丫头们先去洗漱,只留芳馨服侍。穆仙也让乳母安氏带平阳公主去了正殿,方上前来悄悄道:“咱们娘娘请姑娘去思乔宫。不过还请大人委屈一下,扮作奴婢身边的小宫女。这会儿恐怕车大人要回来了。”
我会意,忙让芳馨找来绿萼的衣裳换上,重新梳了头发,戴上一只素银环。芳馨一边在我口鼻处围上肉红色丝帕,一边说道:“日常宫女们得了风寒,或是脸上生了痘疮,都会遮上面孔,姑娘只低头走路就好,想来思乔宫里,也无人敢查问穆仙。”于是我紧跟在乳母安氏身后,来到明光殿的西偏殿,所幸车舜英在梳洗,并没有看到我。
明光殿的西偏殿是陆贵妃的书房。黄花梨木雕花大书案上,放着一只玳瑁盒子,盛满了七寸长的如意头描金宫墨。一只洁白的右手从水色的宽袖伸出,随意从盒中拿了一支出来,递于侍立在旁的宫女。手背固然娇女敕,手掌却布满了淡黄的茧子,这是常年操剑练武的缘故。我心下了然,在宫里,常年习武的妃嫔,除了周贵妃还会有谁呢?
穆仙将我送入西偏殿,便退了出去。殿中极静,只有墨条与砚石厮磨的轻响。墨汁渐渐浓厚,终于归于寂静。周贵妃身着水色暗云纹广袖长衣,端坐于书案之后,看我行了礼,便指着一张榉木圈椅请我坐了,良久方道:“本宫还以为请不来朱大人,想不到来得倒快。”我微微一颤,只觉她的目光似锐利寒冷的刀锋在我身上极快的刮过。
我抬头直视她的双眼,坦然道:“纵然娘娘不召臣女,臣女也要来思乔宫的。臣女听说锦素妹妹被囚,极想见她一面。”
周贵妃道:“你要见锦素,当去遇乔宫求本宫才是,来思乔宫做什么呢?”
我微笑道:“娘娘要见锦素妹妹,想必不难,可是要请皇后娘娘饶恕锦素妹妹可就不易了。娘娘纵然忧心,可也怕皇后耳目众多,故此借陆贵妃的书房召见臣女。但请娘娘放心,臣女一定尽力搭救锦素。”
周贵妃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这么说,并不是你告发锦素的?”
我站起身来,盈盈拜下道:“回娘娘,臣女没有告发锦素妹妹。锦素妹妹认罪,是因为她的确有罪。她的胡言妄语,都入了臣女的耳中。如今她身陷囹圄,臣女却安然无恙,臣女心中难安。”
周贵妃点头道:“起来坐着回话。难得,你也知道她是代人受过。皇后娘娘说,她是因为妄议立太子之事被问罪的,除了朱大人,不知还有谁听了去?”
对史易珠和车舜英的恨意瞬间布满了四肢百骸,我站直了身子,浑身僵硬,抬眸凝视贵妃,一字一字道:“遇乔宫史大人也听过。”
注:
1,出自《韩非子说难》,原文为: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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