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阑珊,沉闷的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廊下高悬的宫灯如点点未灭的魂魄驻于虚空之中,只待一阵风将它们吹散开去。其实外面并没有这样黑暗和寂静,乳母李氏带了宫女们来来往往,轻快的笑声清晰可闻。然而,我眼前一片黯淡,心中莫名的烦躁。正自无聊,锦素果然来了。
她款款走了进来,向我下拜施礼,我忙下榻扶起她道:“快别行礼了。”
锦素雪白的裙裾如盛开的白荷。她不肯起身,坚持拜了下去:“下官女巡于锦素拜见女校大人。”芳馨忙扶我上座受礼,锦素这才起身道:“宫中礼数不可废,姐姐是皇上亲口册封的正六品女校,妹妹不可不拜。”
我引她坐在榻上,笑道:“什么女校,我和妹妹是一样的人。姐妹之间拜来拜去的,也没什么趣儿。”
锦素笑道:“姐姐这话可就差了。我听琼芳姑姑说,宫中妃嫔分五等,皇后以下,贵妃居一品之位,位比亲王,妃居三品,位比公侯,嫔居五品,媛居六品,姝为七品。姐姐身为正六品,已经和当年的慎媛比肩了。若是来年新进些位分低微的妃嫔,见了姐姐都是要行礼的。”
我摇头道:“咱们是女官,又何必与嫔妃比?”
锦素道:“总是在一处过日子,哪里能不比的?倘若做到女典和女参,就只比妃位低一些。若能掌管后宫大权,就更是炙手可热了。姐姐如今年纪轻轻的,已经是正六品,又领着皇后娘娘的差事,要我说,也只一步之遥了。”
我随手将榻上散乱的几本书拾掇整齐,堆放在一角。“罢了罢了,我可不敢想这些。安安分分的将差事办好,也就是了。”
若兰捧了一只锦盒上来。锦素亲自揭开盖子,只见木盒中盛了四锭黑沉沉的墨块。锦素道:“妹妹身无长物,仓促之间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贺姐姐高升的。唯有前两日我亲自做的几锭墨,还可以拿出来奉送。这些墨锭都是掺了香料的。姐姐拿来写字作画,独有一点幽香。请姐姐笑纳。”
我忙上前亲自接了,果然淡淡一缕香,袅袅渗出。“多谢妹妹费心了。用了这样多的宫墨,哪里有一锭能及得上妹妹的心思。”说罢命绿萼收了。
只见锦素忽然红了脸,低头摆弄腰间的一枚白玉扣,好一会儿方对若兰道:“你且出去跟绿萼她们逛逛再来。”待若兰出去,锦素依旧低眉不语。我忍不住问道:“今天见你特意从永和宫来长宁宫寻我一起到前面去,就知道事情不寻常,究竟是什么事?”
锦素嗫嚅道:“也没什么……原本是我一个人来的。谁知临出门碰上了封姐姐,见我要往长宁宫来,便也跟了来……”
我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便不做声。锦素猛地吞下一大口茶,方道:“今天早晨太子殿下上学去了。贵妃娘娘便对我说,待她出征归来,便要给我赐婚……”
我大吃一惊,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只听锦素接着道:“姐姐……我不想这样快嫁人。我还没到十五岁,不过才做了三年女巡……可是贵妃娘娘一定让我嫁人去,我苦求不果。姐姐快帮我想想法子,要怎样才能留在宫中呢?”
我十分震惊。一时不知怎样作答,良久方道:“贵妃娘娘一向疼你,你去求她,她怎能不允?”
锦素道:“娘娘看起来柔顺,实则难以说服。只说这次随皇上出征的事,皇上原本是不准的。可娘娘坚持要去。皇上也无可奈何了。连皇上都没法子的事情,我又能怎样?”
我想了想道:“妹妹知道贵妃赐婚的缘由么?”
锦素道:“娘娘说,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趁她还在皇上心中有点分量的时候,早日求皇上赐一门好亲事,她也就放心了。”
我微笑道:“娘娘把你当女儿看。才将你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锦素低低道:“我知道,娘娘是待我好。可是赐婚也就罢了,何必这样早便将我嫁出宫?再等两年不好么?”
“你知道娘娘要将你嫁给谁么?”
锦素道:“娘娘说,是丹阳太守之子。”说着又急道:“我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他!”说着赌气似的转过身去。
我心中了然,遂淡淡一笑道:“丹阳郡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想来这位太守之子定然是英俊不凡,才高八斗。况且又是贵妃娘娘亲自指定的夫婿,定然错不了。你早些嫁过去也不亏。”
锦素怒道:“姐姐为何这样说,难道姐姐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姐姐自以为和那位信亲王世子已定了姻缘,就这样取笑妹妹!”
锦素又有些怒不择言了。我也不恼,只是柔声道:“咱们的姻缘都是旁人定的。纵然那位信亲王世子是对我好些,总是身份悬殊,我何敢多想?我并不是取笑你,而是真心实意的为你高兴。贵妃娘娘并不是深宫中娇养的无知妇人,她给你挑的夫婿,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男儿。早些出宫嫁人,那是享福!我实在不懂你为何这样生气和不甘。”
锦素瞪着我,一句也说不出来,良久方垂目歉然道:“姐姐说得很是。只是,那个太守之子再好,我也不喜欢。”
我心念一动,问道:“妹妹是认定了什么人了么?”
锦素顿时双颊绯红,嗔道:“姐姐怎么这样问?我……我哪里有认定什么人!”
我淡淡道:“你不肯说,也无妨。只是我有一句话要劝你。贵妃娘娘历经世事,又真心疼爱你。你还是依了她为好。纵然你抵死不嫁,娘娘也没法子勉强你。可是……又何必伤她的心?若失了娘娘的庇护,妹妹自己去思量吧。”
锦素默默不语,蓦然长叹一声道:“难道姐姐甘心嫁于一个不喜欢的人?”
我拈了一枚银针,慢慢拨弄着烛台下淋漓的烛泪,以微微晃动的烛焰遮住我黯淡的双眼。“不甘心又如何?喜欢又如何?不过是身如柳絮,风向哪儿吹,我便去哪儿。连一己之身都无法顾全,其余的也不做多想。喜欢这两个字,不过是奢谈。”
锦素挪开红烛:“姐姐向来达观,为什么在婚姻之事上这样悲观?”
我冷哼一声。高曜已然无缘太子之位,我的未来应该可以预见。然而,想到高旸,想到熙平长公主,我便极其的不安。只觉有一道难以预测的暗流在向我袭来,或将我卷入河底,或冲上河岸,或无休止的浮沉。生死尚且是未知之数,何况婚姻之事!若有人安排我嫁去江南,远离宫廷是非,我不胜感激,哪里会有一丝的不甘?我只一笑,并没有回答锦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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